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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屠刀
过了几天,那个女病人的石蜡切片出来了。许沛珊很仔细地一张一张地看,有两张切片让她感到很意外,也很紧张。那两张切片上竟然有两个很小的癌灶。她感觉直冒冷汗,心想难道自己术中快速病理报告发错了吗!她赶紧又把快速病理切片放到显微镜下看了好几遍,的确没有癌。
她又回忆了一下当时的情况。病人的标本送来之后,是她取的材。她仔细摸了摸标本,并没有明显的肿块。她用刀薄薄地剖了很多切面,的确没有发现肿块和其他明显的异常。她取了几块组织做术中快速病理,另外取了好多块做石蜡切片。快速病理切片的确都是些良性病变。发快速病理报告时,她担心丰乳剂会对乳房有不良影响,还特意建议手术大夫等石蜡切片的病理诊断出来以后再行下一步的处理。
她把切片交给擅长乳腺病理诊断的那个小组,他们也认为是乳腺癌。几个人和许沛珊一起分析说,丰乳剂有可能是导致病人长癌的罪魁祸首。
术中病理报告一般都是和术后常规的石蜡切片病理报告一致的,但是因为时间紧迫、影响因素多,有时候也会不一致,不一致的时候就以术后的病理报告为准。
许沛珊前后想了想,觉得自己所做的并无不妥之处。最后,她给病人的主管大夫打了个电话,主管大夫听了病理结果也是有些意外。
又过了几天,一个同事告诉她,那个用过丰乳剂的病人乳腺已经被切下来、送到病理科来了,许沛珊忙问是什么情况。同事说,乳腺癌肯定是没问题,而且病人5个淋巴结有转移。可怜的女人!
许沛珊想,用丰乳剂的女人一定是非常爱美的。她最后做出切除乳房的决定,内心一定是经历了非常痛苦的挣扎。许沛珊不能肯定是不是丰乳剂导致的乳腺癌,但是她想,如果这个病人没有乳腺癌家族史,就算不是丰乳剂导致的,可以想象她的生活方式应该是比较时尚的,如果经常吃烧烤烟熏之类的东西也可能是导致乳腺癌发生的原因。
许沛珊又想,病人的老公那么紧张,得知心爱的人得的竟然是恶性肿瘤,不知道会有什么反应?当时他没有认真倾听自己的表述,现在知道最终结果了,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过激举动、把痛苦转嫁到自己身上?想到这里,她非常害怕。
回家后,她跟严文远说了自己的担忧。严文远安慰她说,不会的!你又没有做错什么!
她依旧不放心。过了好长时间,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她渐渐也就忘记了。
严文远病情一直比较稳定,化疗结束后又做了放疗。化疗期间也是有一些不良反应,所幸都是有惊无险,其间许沛珊又请了一段时间的假,专门照顾他。
所有的治疗结束后,半年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
严文远在家调养了一段时间之后,许沛珊陪着他到医院做了最后一次全面检查。
头天晚上,许沛珊非常非常紧张,她不知道这么长时间的治疗最终会有多大的效果,特别担心疗效不好。如果疗效不好,她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崩溃掉。
严文远倒是很镇定,安慰她说,治疗方案是国际上通用的,这一路下来自己感觉还不错,前期的检查结果也还可以,这次查体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第二天,许沛珊陪着严文远去医院做了全面查体,备受煎熬地等了两天。当他们两天后早早地到医院取查体报告时,许沛珊急切地把报告从袋子里拿出来,平息了一下心情认真看去。严文远也是有些按捺不住,有些激动地一起看。
查体结果完全正常!纵隔PET检查表明完全没有肿瘤活性!两个人不敢大意,又仔仔细细地看了好几遍,最后四目相对,激动地拥抱在一起。许沛珊又是哭又是笑,严文远也是激动地热泪盈眶,不顾周围那么多人,抱着许沛珊转了好几圈。
两个人心花怒放,来到大街上,看着来来往往的车流人流,不知道该如何释放期待已久的巨大快乐。许沛珊说,咱们去唱歌吧!严文远说行!两人去钱柜要了个大包间,你方唱罢我登场,唱了好几个小时。
从钱柜出来,两人又去市里贵得要死的那家豪华餐厅挥霍了一把。吃完饭回到家,一进门严文远就把许沛珊一把抱起,走向卧室。两个人尽情释放喜悦、庆祝重生。
当他们从梦中醒来时,已经是傍晚了。
严文远亲了一下许沛珊的脸,看着她慵懒的神情,低声说:“宝贝!这半年多让你受苦了!”
许沛珊很沉醉地躺在他的怀里,近乎呓语地说道:“我愿意!”
她顿了顿想了一下,忽然瞪大眼睛说:“完了!咱俩就剩下七百多块钱了!”
严文远抱紧她,宽慰她说:“宝贝!就让一切从今天开始清零吧!以后,咱们要一起创造一切!”
许沛珊很神往地说:“那该有多美啊!”
两年过去了。两年里严文远定期去医院查体,每次都很正常。两个人工作进展得也很顺利,正商量要孩子的事情。
哥哥和李美凤已经结婚了,孩子刚四五个月,母亲跟着看孩子。
哥哥两口子很能干。短短两年的时间,他们开创了自己的童装品牌,他们的童装因为款式新颖、价格公道、两口子又很守信用、热情灵活,所以订单很多,生意相当好。
哥哥嫂子曾经因为生意上的事情来过许沛珊所在的城市,许沛珊两口子请他们吃了一顿大餐。李美凤跟许沛珊说,你俩要是买房子,跟你哥说一声,我俩赞助你们买个大平方的!许沛珊和严文远很高兴地表示感谢,说我们还是想办法自己解决吧!你们还要把生意做大呢!
许沛珊一直没有把严文远生病的事情告诉家里人,以后也不想告诉。她觉得最痛苦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他们知道了反而会担心自己。
在严文远治病期间,他父母一直不知道儿子的病情。老两口不止一次地说要来看看儿子、儿媳妇,催促他俩早日举行结婚仪式。每次严文远不是推说出差工作忙,就是找别的原因,没让老两口来,把婚事一直往后拖。
严文远病好了之后,许沛珊和他一起回去了一趟。严文远父母是典型的知识分子,一看就很有学识,非常和蔼。从见他们第一面许沛珊就感觉到,这老两口当年肯定也是人人羡慕的金童玉女。
儿媳妇来了,严文远母亲体贴入微,给做了很多好吃的,许沛珊要帮忙她非不让。严文远父亲是个非常宽厚安祥的老人,他和许沛珊聊了很多严文远小时候的事。许沛珊没想到严文远小时候竟然顽劣成性,让父母亲伤透了脑筋。他父亲有时候气得把他屁股都给打肿了。上高中之后,严文远忽然跟变了个人似的,变懂事了,也爱学习了。严文远笑着听父母对许沛珊历数自己辉煌的过去,不时摇头笑笑过去的自己。
严文远考虑了很久,还是把自己生病的整个过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父母。他父母听着听着,老泪纵横,埋怨他不早点告诉他们。他母亲拉着许沛珊的手说:“珊珊啊!文远能找到你这样的好妻子,真是有福气!孩子,我们家让你受委屈啦!”许沛珊眼泪顿时就流了下来,柔声说:“妈!我做的很少!是文远太受罪了!”
老两口催他俩早点买房子,说已经为他们准备好了一笔钱。两人说,我们还年轻,再辛苦几年就可以交首付了,你们身体也不是太好,钱还是自己留着吧!老两口坚决不同意,当天就去银行把一笔钱打到了严文远的卡上。
两人回去路上在火车站等车的时候,有一对中年男女经过身旁,许沛珊觉得有些眼熟。当她终于想起来那是赵明宇老师和杜老师时,再找的时候已经不见了踪影。她跟严文远说了这件事,感叹世间聚散无常,也为赵老师两口子感到由衷的高兴。
有时候,许沛珊在上下班路上会遇到刘若君,两人会高兴地聊上一段。刘若君抱怨工作太忙,自己晚上忙完工作回家时,孩子常常已经酣然入睡了。
许沛珊安慰着刘若君,觉得这个长得很小巧的女人真的是很伟大。在病房里,病人可能也就觉得这是个干练敏捷的女大夫,但他们肯定不知道这个女大夫、一个孩子的母亲,她为工作为病人付出了那么多。
这天,许沛珊和严文远说好了让他陪自己去逛街。下班后,她急急忙忙地来到楼下,严文远已经在那里等她了。许沛珊笑盈盈地向他走去,忽然感觉到后背被刀割般猛烈地剧痛。她惊得刚要回头,严文远满脸惊惧地狂奔过来,一把把她拽到一边。他用力太猛,许沛珊踉跄着差点摔倒。
许沛珊后背疼痛不堪,她回头看时,见到一个男人正手持一把血淋淋的水果刀,疯狂地往严文远身上捅,同时向许沛珊的方向使劲挣扎。严文远拼命阻挡他,身上已经被捅了好几刀。许沛珊头轰的一声,王语嫣遇害的场景瞬间浮现在眼前。
她厉声喊着“救命!救命!”冲过去拼命夺那个男人手里的刀。那个男人完全失控,一边挣扎要挣脱他们一边挥舞着刀乱砍。严文远和许沛珊奋力想逃脱,又要保护对方又要保护自己的头,接连又被砍了好几刀。周围渐渐聚了一些人,但没有人敢上去阻止。有人打120,有人在那指指点点,有人还掏出手机录像。旁边有几个本院的同事经过,挤进人缝见是认识的人被伤害,不顾一切地冲上来,顿时乱做一团,最后终于把那个行凶的男人给制服了。
许沛珊和严文远这时已经浑身是伤,出了很多血,两个人都处于歇斯底里的状态,也已经快支撑不住了。有两个同事飞奔着去急诊科推急救车,很快把许沛珊和严文远送到了急诊科。
许沛珊和严文远身上各自挨了十几刀,满身都是伤痕累累,所幸并没有捅到非常要害的部位。
多日以后,两个人出院了。回到家,谁也不说话。严文远闷头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吭。许沛珊无声地躺在床上,眼泪已经流不出来了。
屈辱和愤怒在住院期间一直吞噬着她。同事去看她时,都小心翼翼,唯恐继续伤害到她。她恨透了那个凶手,恨不得去杀了他。他为什么要对自己痛下杀手,是自己做错什么了吗?在和那个凶手搏斗的时候,她已经看出他是谁了。他就是那个使用了丰乳剂、她诊断为乳腺癌的病人丈夫,就是那个对自己感激涕零的病人家属。为什么现在他却如此痛恨自己、急欲除之而后快?
科里有个同事告诉她,那个女病人病情恶化了,在他们医院做CT检查时发现肝脏有肿块,CT室的大夫了解病史后,怀疑是乳腺癌转移。病人丈夫看完CT报告当时就把发报告的大夫打了,接着就是许沛珊遭殃了。
许沛珊听完后,凄惨地笑了。为什么总是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为什么总有人有荒诞的逻辑,为什么总有人觉得别人应该为他们的健康和生命负责?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这或许只是一个偶然的事件,或许只是他们倒霉。那么必然的身影又在哪里?总有人要生病,总有人要到医院看病,总有医生要为病人看病,总有病人会得恶性肿瘤。那么,是否总有人要对医生痛下杀手?如果不是她许沛珊遇到这个病人,是否会有另一个病理医生遭此厄运?
严文远默默地走到床前坐下,用手轻轻地梳理着她额前的乱发,不说话。过了一会,他声音低沉地说:“珊珊,事情已经过去了,凶手也被抓起来了,我们也要振作起来!人生活在这个社会上,很多事情都无法预料,遭遇到了也只能勇敢去承受。你不要因为这件事就对什么都失去信心。再说,这种事情发生率很低,你以后工作中更加小心一些,注意保护好自己就是了!”
许沛珊看着严文远脸上还没有长好的疤,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心碎地说:“我当初为什么要学医?当医生到底有什么意义?你现在是不是特别怨我,是不是特别后悔和我在一起?是我害你受伤,是我连累了你!”
严文远凄凉地笑了笑,握住许沛珊抚摸自己伤疤的手,继续安慰她:“脸上有疤的男人更有魅力是不是?珊珊!整件事情都不是你的错,我为什么要怨你?生活中还是光明的一面多,还是开心的事情多!你不要因为这件事对什么都失去了希望。社会在进步,这种事情还是会越来越少的!”
许沛珊沉默不语。
见许沛珊不说话,严文远接着劝慰她道:“珊珊!以后无论发生任何事情,我都会陪在你身边。请你也答应我,无论发生任何事情,都不要悲观、不要放弃自己!好吗?”
听到这里,许沛珊不能自已,起身趴在严文远怀里痛哭了起来。
严文远竭力控制着自己,轻声地安慰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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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的话真如“大音希声扫阴翳”,犹如“拨开云雾见青天”,使我等网民看到了希望,看到了未来!晴天霹雳、醍醐灌顶或许不足以形容大师文章的万一;巫山行云、长江流水更难以比拟大师的文才!黄钟大吕,振聋发聩!你烛照天下,明见万里;雨露苍生,泽被万方!透过你深邃的文字,我仿佛看到了你鹰视狼顾、龙行虎步的伟岸英姿;仿佛看到了你手执如椽大笔、写天下文章的智慧神态;仿佛看见了你按剑四顾、指点江山的英武气概!
您从哪儿复制过来的呀?太恐怖了吧?您不会是不想让俺在这个坛子里混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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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愿人长久
人生有许许多多路口
常常不知向左还是右
有时候我会感到孤独
偶尔想找个人一起走
不能太强求不能太自由
随波逐流可是我追求
真心的牵手我愿人长久
我也会有失望的时候
抱怨生活对我不够好
不能像电影一样
情节曲折结局依旧
但我庆幸自己能泪流
尽管下次伤心还会有
终究是真切不麻木
喜怒哀乐细水长流
不能太强求
不能太自由
随波逐流
可是我追求
真心的牵手
我愿人长久
我也会有失望的时候
抱怨生活对我不够好
不能像电影一样
情节曲折结局依旧
但我庆幸自己能泪流
尽管下次伤心还会有
终究是真切不麻木
喜怒哀乐我都拥有
人生有许许多多路口
常常不知向左还是右
有时候我会感到孤独
偶尔想找个人一起走
我愿人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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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拿什么爱你
马主任为严文远制定了详尽的治疗方案。淋巴瘤的治疗一般依靠化疗和放疗,常常不需要手术。马主任让严文远先化疗六个疗程,化疗结束后为了巩固疗效再适当放疗。化疗方案是国际通用的ABVD方案,每一个字母代表一种化疗药。
严文远和许沛珊向马主任咨询了很多治疗过程中的细节,回家后又上网又查参考书,希望尽量把所有可能的情况都想到,也好提前准备、做到临危不乱。
整个治疗过程可能需要至少半年时间。两个人粗略估算了一下医药费用。
许沛珊认为,如果以一个疗程用药一万块来计算(应该是不到一万块),六个疗程单单化疗药就需要五六万块钱。加上后期的化疗、治疗过程中的各项检查费、营养费、生活费,十五万块可能勉强够用。两个人都上班没几年,各自倒也有点积蓄。严文远他们公司医保报销比例比较大,办完手续后只需要支付自己承担的那一部分。所以整个治疗下来两个人在经济上压力应该不会太大。
但是她很担心会有预料不到的事情发生,就跟严文远说:“我们还是多准备一些钱吧,有备无患啊!我想问我哥能不能帮点。”
严文远断然否定了她:“不行!珊珊,你跟着我受苦,我已经很内疚了。我不能再连累你的家人!”
许沛珊不高兴地说:“我家人不也是你家人吗?哎,我说我对你来说到底算什么人呀?”
严文远拉着许沛珊的手坐下,语重心长地说:“珊珊,你这么问的确让我很难过。我只是不想让双方家人知道以后担心。咱们先争取自己解决好不好?如果到时需要的话,我父母那里还是有一些积蓄的。珊珊!我曾经承诺过让你开心,让你快乐,但是你现在却在为我承受了这么多。说实话,我真的很后悔当初回来找你。”
许沛珊刚开始话还觉得他的话挺有道理,但后面的话却越听越生气。她气呼呼地一甩手,走到另一个房间,锁上房门在那里生闷气,严文远敲门她也不开。
严文远趴在门上,控制着辛酸,好言好语地劝慰里面的许沛珊:“珊珊!我真的不想让你跟着我受苦,更不想让你家里的人也跟着受罪。我的病是治愈率高不假,但是进展恶化的人也多得是啊!谁又知道发生在我身上会是什么情况!再说,就算前期治疗效果很理想,谁又能预料到以后会怎么样!珊珊!你完全可以重新选择,过得轻松一些!”说到这里,严文远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许沛珊听着门外严文远的表白,感觉痛彻心扉。她打开门,狠狠地捶打着他,质问他:“是不是生病了你就可以不顾别人的感受?是不是生病了你就可以随便伤别人的心?是不是生病了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把我赶走?”
严文远心里非常非常痛苦。他拉着许沛珊坐到沙发上,眼里噙着眼泪,很郑重地继续着刚才的话题:“珊珊!和我继续下去你能得到什么?是无休止的担心?是经常的睡不好觉?是你非常热爱的专业被耽误?还是你辛辛苦苦挣来的钱象流水一样被我花掉?现在有你这么傻的女孩吗?只不过是稍稍改变一下想法,只不过是重新做个选择而已!你要做的只是改变一点点!”
许沛珊感觉已经听到自己心碎的声音了。她热泪横流,任性地说:“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我就是要担心!就是要睡不好觉!就是要把业务放一边!就是要花钱如流水!你以为选择别人了我就会不担心了吗?你以为选择别人了我就能睡好觉了吗?你以为选择别人了你的病就会好了吗?你以为选择别人了我就会更开心吗?永远都别想赶我走!想让我离开你,除非你现在就好起来!”
严文远实在控制不住自己了。他抱住许沛珊,趴在她肩膀上昏天黑地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述说着这些年父母亲的不容易,求学路上的坎坷,对许沛珊的愧疚,还有对未来的担忧。
许沛珊此刻反而完全平静下来了,心里充满了母亲对病中孩子的心疼和爱护,无限耐心地安慰着他。
这是严文远得知自己查体结果之后唯一的一次发泄。许沛珊早就知道他在心里积压了太多太久,所以对他这样的举动反而感到高兴。
她想,这样他心理上就会放松很多,治疗效果或许会更好。
过了许久,严文远终于恢复了常态。两个人拥抱着坐在沙发上,相互安慰,相互鼓励,讨论着之后的治疗。
化疗开始了,两个人心里多少有些紧张。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严文远感觉还可以,就是食欲不太好,牙龈又肿又疼。许沛珊查了很多营养食谱,变着花样给他做饭,每天都会买各种新鲜的水果。因为担心他吃的时候伤到牙龈,她每次都把水果切成小块。
过了一段时间,严文远身体可能是适应了,加上平时很注意调理,感觉好多了。正要松口气,又开始发烧咳嗽起来。许沛珊害怕极了,担心他是白细胞太低,更担心发生真菌性肺炎。主管大夫给急查了血象,白细胞非常低,还不到一千;又让他去做了个胸透,肺里倒没什么问题,可能只是感冒。主管大夫给用了升高白细胞的药。许沛珊听说食疗有效,就买了灵芝、枸杞子什么的,炖汤给严文远喝。后来烧终于退了,复查白细胞恢复正常了,感冒也好了,两人悬着的心才终于稍稍放了下来。
在严文远住院期间,有很多人来看过他。
来看他的有他的同事,其中包括王义军。王义军是由肖妍陪着一起来的,肖妍捧着一束鲜花,王义军双手拎着营养品。他俩走进病房时,严文远正在打吊瓶,许沛珊在旁边陪他说着话。一见来人了,许沛珊热情地起身招呼。
严文远躺在床上,看着那两个人打趣道:“你俩是不是来给我发喜帖的?”
那两人相视一笑,来到床前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来看严文远的有他的同学、朋友。严文远在这个城市同一所学校上了好多年学,有很多同学、好友。听说他病了,很多人都陆陆续续地来看望他。其中有个女同学,许沛珊印象非常深刻。看她那担忧的表情、关切的眼神,严文远对她又是格外的客气,许沛珊知道他们以前一定发生过一些故事。
那个女同学走后,许沛珊不无醋意地追问严文远:“你和她以前走到哪一步了?”
严文远看着她那个样子,心里很是高兴。故意说:“倒是走过几步!谁让某些人当初对我冷若冰霜的!”
许沛珊本来只是想逗逗严文远的,结果却让他将了一军,真生气了。严文远又是一番解释说明,许沛珊才终于笑逐颜开。
来看严文远的还有许沛珊的同事和朋友,其中包括刘若君。刘若君已经怀孕了,不过还不太明显。她进病房后很仔细地问长问短,很体贴地安慰严文远。
严文远笑着对许沛珊说:“你看,医生关心人总是能关心到点子上!”
许沛珊说:“那是!小君可是我们医院仅有的女外科医生之一,优秀得很呢!”
刘若君笑道:“你看你们俩一唱一和的,可真是夫唱妇随啊!”
几个人又说笑了一会,刘若君科里很忙,要回去了。
许沛珊送刘若君到外面,刘若君拥抱着她,动情地说:“珊珊,你俩这么多年太不容易了!治病的过程很漫长,一定坚持住!心情不好时别忘了来找我!”
许沛珊听着她的话,忍不住热泪盈眶,用力地点了点头。
严文远的病情日渐稳定,他跟许沛珊商量,准备出院,以后可以到门诊继续化疗。他们去咨询马主任,马主任又详细地询问了严文远现在的情况,认真地看了他的病历,最后说可以,又交待了一些注意事项。
终于回家了。许沛珊已经提前把家里彻底打扫了一遍,因为担心严文远抵抗力低,还把家里消了毒。
严文远回家看到处处洁净整齐,还飘着淡淡的八四消毒液的味道,忍不住抱住许沛珊说:“老婆!辛苦你了!”
许沛珊依偎在他怀里,感觉很温暖,很陶醉地说道:“老公!为你做什么我都心甘情愿!”
严文远很感动。他沉默了一会,说:“宝贝!我现在一切都很稳定,你也回去上班吧!”
许沛珊想了想,说:“可以啊,不过我还想再多陪你一段时间!”
接下来的这段时间,严文远和许沛珊不去医院的时候就一起做做家务,给家里消毒,出去散步,买菜,逛逛街。出去时许沛珊都要求严文远必须带口罩。晚上吃完饭早早地上床,交流当天的感想,讨论严文远当天的身体状态,总结需要注意的东西。有时候会到网上的淋巴瘤论坛里和病友交流心得体会,互相打气。最后两个人相互搂抱着安然睡去。
早晨醒来,两人一起出去看东方的红日,看早晨城市宁静安逸的美,看晨练的老人轻盈从容地舞剑,到早市去淘便宜货,去旧书摊买几本旧书。有一天两人还带着厚厚的口罩去电影院看了一场电影,回家后还在讨论电影情节,抒发了很多感慨,又由此回想到各自过去的很多事情。
许沛珊有一种错觉,她觉得自己现在不是陪严文远在家养病,而是和严文远在家、在这个他们熟悉的城市里度蜜月。原来慢下来的生活是如此美好!
两个人拿出全部的乐观来面对现实,生活中反而有了更多的笑声。但是,在他们内心深处,各种担忧从来都没有停止过。有时候许沛珊会钻牛角尖、会担心得流下泪来。这时严文远就会语气轻松地安慰她。有时候严文远沉默不语,许沛珊就会想着法逗他开心。
每天早晨起来,枕头上都会散落一些凌乱的短发,这是化疗引起的脱发。严文远开玩笑说,自己已经快聪明绝顶了。许沛珊说,我就喜欢聪明绝顶的人!打化疗的人最怕感冒。虽然两人已经注意注意再注意,严文远还是感冒了好几次,所幸都是几天后就好了。严文远经常感到没有力气、总是很困,有时候会感到恶心。这些也都是化疗导致的,好在没有出现太严重的情况。
第四个疗程结束后,严文远坚持让许沛珊回去上班,许沛珊想了想就同意了。
好长时间没有上班,许沛珊回到科里竟然还有点激动。武主任很关心地问她严文远的情况,其他同事也纷纷过来问长问短,她心里很是感动。
当天她的工作是发手术当中的快速病理报告,她遇到了一个很特别的病例。病人是一个年轻的女人,乳腺上长了肿块。乳腺肿块被切下来,送到了病理科。许沛珊在显微镜下看那个女人乳腺肿块切片时,没有发现什么恶性的地方,她另外看到了很多蓝色的东西,觉得很奇怪,乳腺里是不应该有这些东西的。
她想了想,给病人的主管大夫打了个电话,仔细询问病人的情况。当她听主管大夫说病人有过丰乳经历时,心里顿时有了个想法。挂了电话,她找来参考书一查,果然,那些蓝色的东西就是丰乳剂。她把病理报告给手术室传真过去,正在那里回想那个病例,忽然有个满脸焦虑的男人进来找她。
她抬头一看并不认识,正要问,那男的开口说他是某某的对象,问她是不是许大夫,许沛珊知道了他是那个女病人的对象。那男的问她病理结果是良性还是恶性。许沛珊想了想说,目前来看是良性的,但是快速病理因为有时间限制、取材也不可能太多,所以最终结果还需要等着看明天出来的石蜡切片。
那个焦虑不堪的男人应该是只捕捉到了“良性”两个字,竟然扑通跪下,涕泪交零,连连说谢谢大夫谢谢大夫!
许沛珊很意外,有些尴尬,也有些紧张,赶紧让他起来,解释说这只是快速病理结果,最终结果还要等着看石蜡切片。那个男人已经听不进任何解释,千恩万谢地走了。
许沛珊觉得自己完全可以理解那个男人的心情。如果现在有个专家跟她说,严文远的病完全好了,她可能也会特别激动、特别感激那个专家。她会以某种发生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但是肯定不会是下跪。
她觉得,古装戏里卑躬屈膝、磕头下跪的情节太多了,多得让很多观众忘了现在是什么时代。下跪,是无助、乞求、卑微、奴性的表现。
下午下班时间到了,许沛珊忙完工作,刚要离开,那个男人又来了。她很意外,忙问他有什么事。那个男人满脸堆笑地说,许大夫你有没有时间,我想请你吃一顿便饭。许沛珊哭笑不得,连忙说,没有必要啊!我们一定会认真给发报告的,你快去陪病人吧!那个男人好说歹说,磨叽了好长时间,最后终于走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许沛珊跟严文远说起了当天的事情,问严文远,那个男人究竟是什么心理。
严文远想了想说道:“有好几种可能。第一可能,他可能之前以为是恶性的,听你说是良性的,的确很感激你;第二可能,他走了之后回想起来你说最后结果还得等明天,担心你是故意为难他,以为你想要好处;第三种可能,他想多了解一些东西,想请你吃饭时问问你。”
听着严文远的分析,许沛珊瞪大眼睛说:“天哪!就简单发个报告,怎么会被搞得这么复杂!”
严文远说:“任何事情都可以很简单,也可以很复杂。这就要看相关的人从什么角度来看,也要看他们的认识水平多高,追求的目标是什么。”
许沛珊很夸张地说:“我现在发现你成熟得可怕!”
严文远看着她的表情,认真地纠正她道:“对于病人家属想请医生吃饭这件事情,我有刚才的那些想法。而你因为我有这些想法又对我有了新的看法,这件事变得更复杂了!”说着说着,他忍不住笑了起来,许沛珊也咯咯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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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执子之手
第二天,两个人梳洗打扮了一番,高高兴兴地去民政局领证。临走前,许沛珊特意戴上了严文远送她的钻戒,戴完了还向严文远晃了晃。她很喜欢首饰之类精致的东西,但只是喜欢欣赏,平时并不喜欢佩戴。但是,今天,她戴了。
他们去得够早的,但是办证大厅里已经满是人了。
这些人可以分为两群:一群人满脸洋溢着幸福,他们是来办理结婚证的;而另一群人脸上写满了复杂和沧桑,他们是来办理离婚证的。在医院工作的人见惯了生死,而在这里工作的人见惯了悲欢离合。
许沛珊和严文远排着队,看着周围的种种景象,轻声地说着话。终于轮到他们了,许沛珊心跳有些加速。整个过程其实很简单。当结婚证发到手中时,许沛珊望着严文远说:“啊?这就办完啦?”
严文远刚要说话,里面的工作人员通知他们进去,原来有证婚人为每一对领证的新人宣读证词。两个人进去,并肩站在一个很特别的T形桌子后面。桌子上放满了鲜花,衬托着一面崭新的国旗。桌子前面显示着时间,精确到分秒;后面的墙上有一枚大大的国辉。
证婚人是一个很亲切的中年女人,穿着制服。旁边有个小伙子调试好音响和摄像机,提醒他们可以开始了。
证婚人非常富有激情、非常投入地朗读他们的结婚证词。
尊敬的严文远先生,许沛珊女士:今天是你们一生中最值得纪念的日子!今天,你们二位结为合法夫妻!希望在未来漫长的岁月里,你们彼此珍惜、相亲相爱、相濡以沫、牵手一生!
常言道: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婚姻是相伴一生的约定,她标志着人生新阶段的开始。生活告诉我们,美满的婚姻,既有温馨、浪漫和甜蜜,更有义务、责任和付出,希望你们在今后的生活中不论遇到什么困难,都能以一颗宽容的心去善待、包容和理解对方,共享家庭的温暖,共历人生的风雨。请问你们能做到吗?
两个人坚定响亮地回答:能!
证婚人赞许地看了看他们,接着说:
下面,请二位面对庄严的国旗和国徽,一起宣读《结婚誓词》!
许沛珊和严文远跟着证婚人,一字一句地用心承诺:
我们自愿结为夫妻,从今天开始,我们将共同肩负起婚姻赋予我们的责任和义务:上孝父母,下教子女,互敬互爱,互谅互让,相濡以沫,钟爱一生!今后,无论顺境还是逆境,无论富有还是贫穷,无论健康还是疾病,无论青春还是年老,我们都风雨同舟,患难与共,同甘共苦,成为终生地伴侣!我们将坚守今日的誓言,我们一定能够坚守今日的誓言!
婚姻,你是什么?
当相爱的两个人步入婚姻殿堂的时候,他们在很多人面前立下誓言,承诺深爱对方、照顾对方一生一世。然而,当他们婚后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闹得天翻地覆的时候,他们还记得当初庄严的承诺吗?当他们中的一方爱上了婚姻之外的另一个人的时候,他或者她还记得当初庄严的承诺吗?当某一天他们劳燕分飞、走向民政局办证大厅的另一个房间的时候,他们还记得当初庄严的承诺吗
誓言和承诺,究竟是一时的浪漫和感动,还是一世的牵挂与付出?当人们立下誓言的时候,他们想到的究竟是自己还是对方?
许沛珊宣誓完已经是泪流满面了。严文远也是很受触动,拥着许沛珊慢慢地往外走。两个人走到外面,来到一个人少的地方站住了。严文远见许沛珊不停地流泪,心疼地抱住她说:“宝贝!你真是个多愁善感的孩子!”
许沛珊紧紧地抱住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停地哭。严文远轻声安慰着她,又觉得她有些反常,就连连问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许沛珊不回答他,哭了好大一会才平静了下来。
严文远看着她红肿的眼睛,又是心疼又是着急,问道:“珊珊!你不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吧?快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许沛珊向周围看了看,见民政局院子里有个小花园,里面有个小亭子。她拉着严文远走到小亭子那儿,看着他的眼睛说:“我跟你说一件事,不过你要答应我,我说完之后,你一定要听我的!”
严文远感觉到事态可能比较严重。他想了想,很认真地点头道:“我听你的,你说吧!”
许沛珊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说道:“文远,你体检查出了一点问题。”
严文远感觉有些意外,但是很平静地问:“你慢慢说,我查出了什么问题?”
许沛珊把查体结果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严文远,一边说一边很担心地观察着严文远的反应。
严文远认真地听着,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许沛珊说完后,他沉默了许久。许沛珊觉得他需要时间来思索和接受,含泪看着他,也没有说话。
过了好久,严文远拉过许沛珊抱在怀里,叹了一口气,低声说:“傻孩子!你这是何苦!你明知道我查出了问题,何必非得今天来领证!你这是对你自己不负责任你知道吗!昨晚我就感觉你有些不对劲,当时我光顾着高兴,竟然没有放在心上!”
许沛珊的眼泪又流了出来。她刚想安慰他,他又接着说:“宝贝!病有很多种,我也未必得了什么绝症。你不要那么消极,我还等着你这个大病理医生给我确诊呢!”
许沛珊紧紧抱着他,泣不成声地说:“你总是这样!还来安慰我!什么事情对你来说都那么小!”
严文远亲吻着她的耳朵,强忍着眼泪,平静地说:“人活着总要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别人会生病,我当然也会。遇到问题咱们就去面对。咱们不去做最坚强的人,但咱们要做最会解决问题的人。珊珊,别难过了。咱们商量一下应该怎么办吧!”
许沛珊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努力平静地说:“我已经替你想好了。咱们现在就去医院做个纵隔穿刺,然后送到我们科去做病理。明天上午片子就能出来,也许明天就能出报告。如果不太好诊断、需要做免疫组化,那后天应该就能确诊。”
严文远大学期间学的也是临床医学,现在的工作也是经常接触病理,加上天天有许沛珊耳濡目染的,所以对自己即将面对的整个过程并不陌生。听许沛珊说完,严文远说:”咱们现在就去吧!”
作为医生,许沛珊每天都在和病人、和病人家属打交道。但是,当她转换角色、以一个病人家属的身份陪着严文远去做穿刺时,她的感觉完全不同。她很担心、很心疼、很着急、很忐忑。
当冰冷坚硬的穿刺针扎进严文远的前胸时,许沛珊眼泪又涌了出来。她知道担心是多余的,但是还是担心针扎到别的地方,担心针穿刺不到病变的地方。以前在临床实习的时候,有一次给一个心包积液的病人做穿刺,病人的妻子在旁边泪流满面,许沛珊还觉得那个女人有些小题大做。
但是现在,她正做着同样的事情。
病人往往体会不到医生的殚精竭虑,而医生也往往体会不到病人和病人家属的愁肠百结、担惊受怕。医学是一门科学,行医是把这门科学应用在病人身上。
但是,科学是不是就是冷冰冰的,不需要情感?
穿刺完了,严文远留下观察。许沛珊见他状态还可以,稍稍放了心。她和严文远说了几句话之后,急急忙忙地把穿刺出来的几条组织送到科里去了。
当第二天切片终于出来了、放到她的面前时,她的心狂跳不止。她急切地把切片放到显微镜下,打开光源,调好清晰度,先用放大倍数最小的镜头看那张切片。她迅速地移动切片,扫视一遍。她在扫视切片的瞬间,心中已经有了初步的判断,心也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或许没有那么糟,或许就是自己期待的好结果之一。她转动了一下显微镜的镜头,放大倍数高了一些,病变更清晰地呈现在她的眼前。她仔仔细细地来回看了好几遍,基本上可以肯定严文远患的是什么病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应该高兴还是应该难过。她应该感到难过,因为严文远得的很可能是一种恶性肿瘤——淋巴瘤;但她也应该感到高兴,因为严文远得的淋巴瘤很可能是预后很好的那一种,治愈率很高。
不过,她现在还不能下定论,她需要有证据来支持自己的判断,她也需要有证据来排除别的类似的疾病,这些证据来自于免疫组化染色。
许沛珊把科里中文的英文的参考书都翻了个遍,把所有需要鉴别的病都列了出来,她左思右想排除了几种疾病。在剩下的几种疾病之中,她把支持每一种病的免疫组化染色项目都列了出来。
做完这些,她心里有一些底了,觉得自己应该可以承受别人看这张切片时发表的意见了。她定了定神,把切片交给科里专门搞淋巴瘤诊断的那个小组。那个小组的组长姓于,他已经听说了严文远的事,接到切片后赶紧到多头显微镜那儿,几个人一起看切片。
几个病理医生很投入地看那张切片,因为怕影响许沛珊的情绪,那几个同事并没有象平时那样一边看一边分析。一段时间的沉默让许沛珊又开始紧张起来,她担心会不会是自己没有考虑到的严重情况。
当她鼓足勇气想问问于老师的时候,于老师开口了,语气里充满了关切和宽慰:“小许啊!你一定已经看出来了吧?小严的病应该就是结节硬化性经典型霍奇金淋巴瘤。你也知道,这种病治愈率是很高的!你开的这些免疫组化染色项目很全面,明天结果出来应该还是会支持这个诊断的!咱们医院肿瘤科治疗水平还是很高的,我和他们的马主任很熟,我先帮你问问她,等明天结果出来了你去找他问问怎么治疗!你就把心放宽再放宽,回去也好好劝劝小严,不要有太多的思想负担!”
另外几个同事也你一言我一语地安慰许沛珊。许沛珊很感动,感觉很温暖,很贴心。她也在心里宽慰自己,如果真是这种病,严文远到现在还没有很明显的症状,纵隔肿块也不太大,病应该还在很早期,应该很好控制,应该能够治愈。
严文远的情绪倒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他甚至一直在安慰许沛珊,劝她给自己诊断出来之前不要想太多。
许沛珊一直都知道严文远很沉稳,但她不知道他的心理素质竟然如此之好。虽然严文远表现得云淡风轻的,她还是不敢把自己的各种担心都告诉他,因为她觉得他的平静只是表面现象。
以前在学校时,他也总是这样平心静气的,但谁又能想象得到他出国前对自己表白的时候会哭得那么伤心?他表面上波澜不惊的,心里已经翻江倒海了也说不定。许沛珊一想到这儿就特别心疼他。
人是不是永远都是孤独的?即使是面对最爱的人,人也无法表达所有?
免疫组化证实,严文远得的的确就是许沛珊之前考虑的那种淋巴瘤。
许沛珊这几天已经调整好心态,能够接受现实了。无论严文远得的是什么病,她都得坦然面对。严文远一直都是既来之则来之的态度,听许沛珊说自己得的的确是治愈率比较高的那种淋巴瘤,他安慰许沛珊说,珊珊,你放心吧!我会很快好起来的!
两人跟肿瘤科的马主任约了时间,去了肿瘤科。
马主任详细询问了严文远的病情,认真看了严文远的病理结果和体检报告。他让严文远躺下,很细致地给他检查了一遍身体。
最后,马主任很和蔼地说:“你的症状很少,身体和精神状态都不错。纵隔肿块不太大,体检也没有在别的地方发现问题,病应该还是在早期阶段。不过,为了全面了解你的情况、方便准确分期,有些检查项目还需要做一做。这样后期化疗才能更加个体化、更有效。”
他见许沛珊和严文远很期待地看着自己,就安慰道:“你们一个是干医疗的,一个是干药理的,懂的很多,所以以后治疗起来应该会比普通人更配合、效果也应该会更好。这个病我们治愈好多例了,所以不用太担心。”
许沛珊和严文远又问了一些问题,道谢之后就做检查去了。
检查完了,两个人一起商量接下来治病的事。许沛珊让严文远早点请假,而严文远又实在是舍不得放下他所热爱的工作。思虑再三,他还是向公司请了病假。
公司很多同事都听说他了他的病,他去医院请病假时,同事们纷纷表示慰问。
有几个关系很好的同事拍着他的肩膀说:哥们!有什么需要就吱一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严文远心里很是感动,嘴上却说:“我这一撂挑子,你们就更辛苦了!累的时候别骂我就行!”
有个同事叫王义军,比严文远小几岁,两人感情最好。他和女朋友肖妍分分合合好几年,现在又分开了。王义军结结实实拥抱了严文远一下说:“哥们,挺住!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我会随时去骚扰你的!”
严文远还他一个有力的拥抱,安慰他道:“你也一定要挺住!相信我吧,肖妍早晚还是会回到你身边的!”
许沛珊在外面等严文远。见他终于出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些同事。那些同事见到许沛珊,热情地和她打招呼。
王义军低声跟严文远说:“有我嫂子这么好的人陪着,你的病想不好都难!”
听着他的话,严文远看着笑盈盈走过来的许沛珊,心头一热。
回去的路上,严文远揽着许沛珊,心中五味杂陈。
许沛珊见他不说话,故意逗他道:“不会是舍不得公司的某个美女吧?不好了!我刚才看见有个美女对你恋恋不舍的!”
严文远笑了笑,把她揽得更紧了:“唉!每天忙惯了,忽然停下来,要以医院为家,想想的确不太适应。”
许沛珊说:“那我请假陪你吧!就当是去医院度蜜月了!”
严文远笑着摇摇头道:“这种度蜜月的方式够独特!估计是绝无仅有的!不过我看你还是认真上班吧!我正好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了,现在终于有理由放松放松了。我得趁这段时间修炼一下,争取成为称职的‘家庭煮夫’!”
许沛珊把头靠在严文远胸前,幸福而又倔强地说:“那我也得请假陪你一段时间!也不知治疗效果会怎么样,反应会不会很严重!”
见许沛珊很坚持,严文远连声说:“好好好!不过咱们先说好了,等我情况稳定了你就一定去上班!”
许沛珊象个得胜的孩子似的说:“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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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担忧
新的一周又开始了。
周二晚上快十点多的时候,许沛珊电话响了。一看是原来的房东张阿姨。许沛珊赶紧接通了电话。
张阿姨语气充满歉意:“小许啊,这么晚打电话,影响你休息了,对不起啊!”
许沛珊连忙说:“不要紧,张阿姨!有什么事吗?”
张阿姨叹了口气说:“这不是我女儿在你们医院生孩子吗,医生说孩子缺氧,生出来以后直接送新生儿科住院去了,可怜她妈妈连正眼都没能好好瞧瞧她。现在也在儿科住好几天了,那边的大夫不让大人进去看孩子。大夫有时说孩子好点了,有时又说孩子还不行,我们一家人都急坏了。她爸她妈老见不着孩子,两口子急得光吵架,她妈妈急得直哭。你是医院的可能跟那边的大夫熟,你看能不能帮我问问那个主管大夫,看看孩子到底是什么情况?”
许沛珊听张阿姨很是激动,应该是急坏了,赶紧安慰道:“张阿姨你别太着急了。他们新生儿科全是刚出生的小孩,抵抗力太低了,不让大人进去可能是怕带进去病菌,对孩子不好。那边的医生护士水平很高,你就放心吧!你看这样行不行,今天是有点晚了,我明天一上班就替你过去看看孩子,也帮你问问主管大夫孩子的情况,另外看看能不能拍几张照片发给你。”
张阿姨显然没有预料到许沛珊会想得这么周到,在电话里喜极而泣,一个劲地说“那太好了!那太好了!”又把孩子的名字和主管大夫的姓名告诉了许沛珊。
第二天早晨来到科里,许沛珊估计新生儿科应该交完班了,就打电话过去找孩子的主管大夫李冰。许沛珊说某某床的小病号是自己亲戚家的小孩,她想过去看一看,问能不能拍几张照片。李冰很热情,说你过来吧,可以拍照。
许沛珊让同事先替自己顶一下班,去了新生儿科。
李冰在病房里边,病房关着门。护士长听说许沛珊要进去看孩子,直接说不行,说这样对里边的孩子不好。许沛珊很无耐,就拨通了里边的电话找李冰。过了二十多分钟,里边的门打开了一点,一个年轻的女大夫向外望了望,看见在门口等待的许沛珊,示意她过去。许沛珊快步走了过去。
李冰说:“病房是不让进的,你等一下吧,我把孩子推出来。”
许沛珊说:“好啊,太麻烦你了!”
她又等了一会,李冰把一张四周有围栏的小床推到了门口。
许沛珊弯下腰仔细一看,床上医院专用的白色襁褓里包着一个小小的婴儿,正在睡觉。小宝宝太小了,皮肤很黄,皱皱巴巴的。许沛珊觉得很心疼,想小宝宝如果躺在她妈妈怀里应该是什么样子。
许沛珊问:“宝宝现在怎么样了?”
李冰说,这个宝宝在妈妈肚子里就严重缺氧,羊水污染也很严重。刚来儿科时吐得很厉害,这两天不吐了,也能喝几毫升奶了。不过现在皮肤黄得厉害,她们担心继发脑病。
许沛珊又问了一些问题,看着孩子孤零零地躺在小床上,特别想抱一抱但是又不敢,怕不符合规定。她看看病房里边走廊里没有人,低声问能不能拍张照片。
李冰说:“可以,你拍吧!”
许沛珊一连拍了好几张。出儿科之后,她给孩子姥姥打了个电话,把问到的情况详细地告诉了她,安慰她别太担心。最后,她问对方手机能否接收照片。张阿姨听说拍到照片了声音都颤抖了,语无伦次地说我把孩子妈妈的号码发给你,你受累发给她吧,我手机接不了照片。
张阿姨很快发过来一个号码,许沛珊迅速地把照片发了过去。刚发完不到半分钟,对方把电话打过来了,声音很甜美,哭着跟她说了好几声谢谢。许沛珊连连说不用,让她养好身子,别太担心孩子。
挂了电话,许沛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她觉得,新生儿科从为生病的小婴儿考虑的角度,不让其家人进病房接触孩子是没有错的。毕竟孩子处于生病的状态,家人不具备医学常识,帮不上什么忙,而拥有专业知识的医护人员可以为孩子提供及时有效的医疗服务,有利于患儿的康复。
但是,在十分专业的医疗护理服务里面,究竟精湛的医疗技术占几分、无微不至的爱占几分?是不是最幼小的病号、最严重的病人只需要最专业的医疗服务?最专业的医疗服务是否就是拒绝亲人陪护的充分理由?
许沛珊想,儿科拒绝探视是有充分理由的,也完全是从利于孩子康复的角度来考虑的。但是,医院是否可以稍稍从家属的角度去考虑一下问题?比如,在病房安装摄像头,让家人在外面可以看到里面孩子的情况;或者每天拍几张孩子的照片给家人,以解他们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的相思之痛。
心急如焚的家人不明白为什么不让他们陪伴自己心爱的宝贝,他们每天只能焦急地等待医生解释病情的那一刻。而医生呢,病人太多,工作量太大,给家人解释孩子的病情也是简明扼要,重点突出。而家人对医生口中的医学术语又是一知半解、似懂非懂。
孩子的病情总是在变化,医生说的病情一天一个样,家人也搞不清孩子到底怎么样了。到最后,七问八问终于找到一个在医院上班的熟人,熟人去问孩子的主管大夫,主管大夫又会纳闷病人家属为什么不直接问他。
医生护士在里面尽心尽力地为孩子治病,焦急万分的家人在外面却有可能不理解甚至抱怨,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许沛珊一边往回走一边想着,无意中看见“体检中心”的字样,想起昨天没来得及拿体检报告,这会正好顺便取走。
她去取了她和严文远的体检报告,回到科里把报告从文件袋里拿出来,漫不经心地看了看。
她的各项指标都没什么问题。虽然查体时眼科的老专家提醒她注意用眼卫生,但是看来问题不大,因为老专家没有在报告里提她眼睛的问题。她粗粗地扫了扫严文远的体检报告,也没发现什么问题,就心不在焉地合上了。
她接了杯水,一边喝一边想今天要做的工作,忽然感觉什么地方不对劲。她努力想到底是哪儿不对劲,怎么也想不起来。她自嘲地笑了笑,坐了下来。一看体检表还在桌子上,她想还是放到抽屉里吧。放体检报告时她又看了一遍。当她看到严文远的胸片报告时,不禁吃了一惊。对,这就是她刚才觉得不对劲的地方。刚才她粗粗地扫了一眼,无意中只感觉报告的内容有点多。但是她本来就觉得他们俩体检不会有什么事,根本没把结果放在心上,所以看得很不认真。
她现在认真看时,感觉心在一点一点往下沉。影像检查发现严文远胸部纵隔里有一个肿块,象是原来有一些小肿块长到一起了。她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她神经质地把严文远的体检报告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没有其他问题。她又把自己的体检报告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没有问题。
她机械地把两份报告在抽屉里放好,失神地坐在那儿。一瞬间她又迅速地恢复了意识,告诉自己,现在是上班时间,一定要冷静,否则工作会出错。
她跟自己说,他还没有明显的症状,说明他纵隔里的肿块很可能是良性的;或者即使是恶性也还是在早期,或者恶性程度不高。对,一定是这样的。不要紧张,不要担心。她认真地、反复地跟自己说了好几遍,有同事喊她去给手术中送来做快速病理的标本取材,喊了好几遍她都没听见。喊她的同事来到她身边,大声喊了一遍她的名字,她被吓了一跳,茫然地看了同事一眼。那同事觉得很奇怪,开完笑说又想你家帅哥啦?来快速了,喊你好几遍你也听不见!
她勉强笑了一下,起身去取材。来到取材台前看着袋子里的标本,她怎么也想不起来应该怎么取。她脑子里一激灵,这种状态肯定要出事!她赶紧找别的同事帮她先取着,又找领导说有急事,请了半天假,拎着包出来了。
她一边走,一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劝自己,不会那么糟的,不会那么糟的,现在慌乱毫无用处,应该想想该怎么办。
她努力理性地去想,胸片只是发现了肿块,具体什么病、良性恶性现在都还不知道。应该先去做穿刺,取点组织到科里做病理看看。
对,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纵隔穿刺,然后做病理看看是什么病。
但是,现在就跟严文远说吗?不行。她很坚决地跟自己说,不行。她和严文远商量好明天去领证的,严文远如果知道体检查出了问题,明天还会和自己去领证吗?以后两人还能走到一起吗?不行,无论今天发生了什么事情,明天一定要和他去领证。就一天,就一晚上,他的病不会进展得那么快,一天是不会耽误他的。
许沛珊忽然特别痛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要浪费那么多年的时间,恨自己为什么不早日和严文远厮守在一起。她悲观地认为,严文远可能马上就要永远地离开她了,她觉得这段时间以来的恩爱缠绵只不过是一场梦。她特别想现在就飞奔到严文远身边,她特别想现在就给严文远打电话,告诉他她特别特别爱他,告诉他她永远永远都不想离开他。
但是,她盯着那串熟悉的电话号码,拼命控制住了自己。她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想纵隔最常发生哪些疾病,如果是良性的会有哪些可能,如果是恶性的会有哪些可能。她又设想如果是某种恶性疾病,应该会怎么治疗,治疗结果会怎么样。她前前后后想了很多,把各种可能的情况都想了一遍。最后,她告诉自己,没准儿就是良性的,自己所有的担忧可能都是多余的。
她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拼命地劝自己结果不会那么糟。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她在一个广场边坐下来,拨通了哥哥的电话。哥哥在电话里很高兴,问她这会怎么有空打电话,是不是休班。听到哥哥亲切的问候,她感觉到安心了一些。跟哥哥聊了一会,她问妈在不在那里。哥哥说在,你等一下。
过了一会儿,母亲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许沛珊听到母亲那熟悉的声音,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她顿时觉得特别委屈,特别心酸,特别无助。母亲絮絮叨叨地问长问短,她努力控制自己,使声音听上去比较正常,跟母亲细说了很多生活琐事,但没有提严文远的体检结果。
母亲之前已经知道她和严文远最近要领证,不厌其烦地叮嘱了很多事。她一边流泪,一边听母亲絮叨。母亲到哥哥那里之后,心情也似乎渐渐好了很多,女儿好事将近,可以听出她很是高兴。
挂了电话,许沛珊实在无法控制自己了,她坐在那里失声痛哭了起来。这个时候广场上人并不多,也没有认识的人。有的人经过她身边,好奇地看看她,犹豫要不要过来安慰她,最后还是默默走开了。当她终于平静下来之后,她感觉好多了,嘲笑自己神经过敏、小题大作。她觉得自己已经恢复常态了,看时间已过中午,就找了个地方吃饭,下午接着去上班。
晚上回家,许沛珊一边做饭一边等严文远回来。她不停地提醒自己,一定不要让严文远看出来她情绪有什么波动。严文远回来时她正在炒菜,油烟机呼呼地响。
严文远走进厨房从后面把她抱住,在耳边对她说:“老婆!可真香啊!”
许沛珊先是吃了一惊,接着努力把语气放轻松逗他道:“我今天就升职啦?再说到底是菜香啊还是我香啊?”
严文远亲了一下她,很陶醉地说道:“都香!我觉得自己现在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许沛珊鼻子一酸,赶紧催他道:“菜马上就好了,你快去准备一下吧!”
严文远他们公司最近有一种新药正申请在国内做多中心临床试验,事情已经有些眉目,所以心情很好。加上第二天就要去领结婚证,他光顾着高兴,没注意到许沛珊和往常有些不一样。
两个人吃着饭,边吃边聊。许沛珊若无其事地说:“咱俩的体检结果出来了,都没什么问题。”
严文远“哦”了一声说:“这两天都给忙忘了!本来也觉得没事,没事就好。”
许沛珊努力控制自己,尽量表现得正常。
吃完饭,两人靠在沙发上,商量第二天领证的事。
许沛珊问严文远她应该穿什么衣服,严文远想了想说:“你穿哪身都好看,随你。”
许沛珊埋怨他道:“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一点都不上心!”她说着就起身去拿严文远的衣服来。两人挑来选去,最后选了一身。
许沛珊把自己的衣服都穿了个遍,让严文远帮她挑。严文远看着她一会一种风格,形象很是多变,看得着了迷。有一身他最喜欢,就对许沛珊说:“这身吧!”
许沛珊到镜子前认真地看了看,很是满意。她又让严文远也穿上选好的衣服,拽着他到镜子前,两人并肩站在一起。
镜中的他们是多么令人艳羡的一对啊!男的成熟、宽厚、英俊,女的大方、聪慧、美丽。两个人出神地望着镜中的对方,眼神里充满了欣赏。
深夜,严文远已经鼾然入睡。许沛珊静静地看着黑夜,泪水无声地流过眼角,浸湿了鬓角的发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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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她和他
严文远已经回去上班一段时间了,但是许沛珊回来时他刚好在外出差。
几天后严文远回来时是下午。见刚三点多,他直接来到了许沛珊工作的医院,到楼下时他给许沛珊打了个电话。
许沛珊正看片子呢,一看是严文远来电,喜出望外,赶紧接通,上来就问:“你回来啦?”
严文远高兴地说:“我在你们科楼下!”
“啊?!那你等我一下啊!”许沛珊有点激动,她迅速控制了一下自己,想想手头暂时没有急事,就跟同事说了一声,急急忙忙地下楼去了。
严文远正站在一楼大厅里,盯着电梯门口。一看穿着白大褂的许沛珊走了出来,连忙迎了上去。
大厅里病人很多,医生护士也是来来往往的。两人四目相对,电光火石般地闪开了。
严文远看着许沛珊有些清瘦的脸,心疼地说:“你这么憔悴!家里的事情都安排好了吧?”
许沛珊瞬间很想哭,她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说道:“放心吧!我看你挺累的,快回去休息吧!”
严文远摇摇头,哄她道:“我没事儿。这两天一连跑了好几个地方,有点小感冒。不过一见你,感冒全好啦!”
许沛珊有点担心地摸摸严文远的额头,不热。又细看一下严文远的脸色,稍稍放心了一些,嗔怪道:“我要有那么大作用,还要医院和制药厂干什么!”
严文远想逗逗她,故意反驳道:“你不知道精神因素对病人的康复也很重要吗?”
许沛珊噗哧笑了起来,捶了他一下说:“好啦!你快回去吧!我还得上班呢!”
下午下了班,许沛珊没象前几天那样继续泡在科里,她到点就走了,到楼下才发现手机忘了拿,又匆匆回去拿手机。到更衣室听到自己的手机铃声响起,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手机一看,是严文远打的电话。他说他正在小区附近的菜市场买菜,让许沛珊直接到他那儿去。
许沛珊恍惚感觉自己似乎已经是个有家的人了,顺从地嗯了一声。她说还是去我那儿做饭吧!你刚回来,我给你做顿好吃的犒劳犒劳你!严文远高兴地说“行”。
许沛珊回到住处楼下时见严文远正在那儿等她,两手拎着好多菜。许沛珊赶紧过去夺过几样,一边往家走一边跟严文远说:“你这是要开满汉全席呀!买这么多东西吃得了吗!”
严文远看着她欢欣雀跃的样子,感觉非常开心,逗她道:“我这不是感冒了吗!主要是想给自己增加点营养!”
许沛珊站住不走了,生气地说:“原来是我自作多情啊!”
严文远觉得很好笑,把她手里的东西又拿过来,柔声说:“我就爱看你生气的样子!好啦,别生气了!我是看你瘦多了,想给你补一补。”
许沛珊不理他,继续生气地说:“给我补一补?我瘦不瘦的跟你有啥关系!”
严文远见她是真生气了,赶紧把东西放下,看看楼道里没人,揽过她的肩膀,在她耳边轻声说:“跟我有啥关系?跟我关系大了!我将来可不想娶一个骨感美女!”
许沛珊顿时感觉心跳加速。她用力推开他,三步并两步地上楼去开门。
做饭时许沛珊让严文远去一旁休息,自己来做饭。严文远拗不过她,就坚持要给她打下手。许沛珊做着饭,跟严文远说说笑笑的,一种以前没有体验过的幸福感充满心头。她想,或许这就是我要的幸福。一对男女走到了一起,锅碗瓢盆、柴米油盐,平淡,温馨,真实。
一瞬间她忽然有了一种特别想和他结婚的冲动,这一冲动让她差点切到手。
饭做好了,两个人坐下来吃饭。严文远一边吃一边赞扬道:“珊珊,没想到你不仅学习好,工作棒,菜还烧得这么好吃!”
许沛珊看着严文远津津有味地吃着菜,得意地说:“某些人今天是有口福啦!”
两个人一边吃一边聊。严文远说过年回家父母给他下命令了,让他今年必须结婚!他父母从中学老师的岗位退休后也没有什么事,准备天气暖和了过来看看他俩。
许沛珊立刻说:“这多不好意思!我是晚辈,我应该先去看望他们啊!”
严文远安慰她说:“不要紧!他们反正也没事,再说正好出来旅旅游。”
许沛珊又详细地说起了春节时家里发生的事。严文远已经在电话里听她简单说了大概,现在听她说其中细节,还是不禁感叹起来。
严文远说:“珊珊,你知道吗,你们一家人的宽容善良在这个时代并不多见。如果让媒体知道了,他们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报道的好机会。”
许沛珊摇了摇头,想了想说道:“我并不觉得我们做出这样的选择是因为善良。我们只是在寻求安心,只是觉得这样做对很多人都好。时过境迁,如果退回到很多年以前,我们处于另外一种状态,或许会做出相反的选择。”
见许沛珊深思的样子,严文远感觉很迷恋,说:“珊珊,有时你象个饱经沧桑的哲学家,有时又象个刁蛮任性的小女孩,我真搞不懂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
许沛珊抬起头,挑衅地看着严文远,说:“那你喜欢哪一个?”
严文远很认真地看着她说:“两个我都喜欢。”
许沛珊顿时眼泪夺眶而出,把碗筷默默地放下了。
严文远见许沛珊又流泪了,赶紧过来,蹲在她旁边,给她拭泪,温存地说:“对不起,我又让你伤心了吗?”
许沛珊摇摇头,破涕为笑地说:“我没有伤心啊。只是你太包容我了,我觉得无所适从,感觉自己为你做的太少了。”
严文远很心疼地看着她,起身小心地把她抱到沙发上,把她放下坐好。
许沛珊有些吃惊,也有些紧张,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严文远站在旁边,深情地看着她,忽然单膝跪到地上,掏出了一个精致的小盒子。许沛珊既好奇又意外,刚要说什么,严文远打开了小盒子,里面是一枚璀璨夺目的钻戒。严文远拉着许沛珊的手,小心地给她戴上。许沛珊没有拒绝,她有些激动,不知道应该作何反应。
严文远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他拉着她的手,望着她的脸,声音有些颤抖地说:“珊珊!既然这些年来我们都没有忘掉对方,那我们就不要再继续浪费时间了好不好?就让我从今以后天天陪着你,陪你忘掉那些不开心的事情好不好?我喜欢哲学家的你,但是我不希望你当哲学家。我希望你能在我身边,无忧无虑地做那个开心快乐、刁蛮任性的小女孩!珊珊,答应我,嫁给我吧!好吗?”
许沛珊听着严文远的深情告白,不觉泪如雨下。她跪到地上,紧紧地抱住严文远,动情地说:“我不要做什么小女孩,我只想做你的好妻子!我只想一直都对你好!”
两个人抱在一起,沉浸在巨大的幸福之中。
两人拥抱着坐在沙发上耳鬓厮磨地说了好多话。渐渐地,严文远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他有些急切地把许沛珊抱起来,走向卧室,小心地放到床上。
许沛珊又是紧张又是期待。严文远俯下身,看着许沛珊含羞带怯的神情,心醉神迷地说:“宝贝,你都不知道你有多美!”
他满含爱怜地看着她,她忽然用手揽住他的脖子,两个人吻到了一起。这两个热恋中的男女在床上翻滚着,亲吻着。严文远一边吻她,一边撕扯她的衣服。当吻到她的胸部时,他就像沙漠中的旅人终于找到了清泉一样,贪婪而忘我。他的手滑过她柔软的腹部,继续向下时,她没有拒绝。
当两个人真正地融为一体的时候,许沛珊忽然哭了。严文远吓了一跳,赶紧停止了动作,关切地问她怎么了。许沛珊不回答,还是不停地哭。
严文远抱着她,给她抹眼泪,充满歉意地问:“宝贝,对不起!我弄疼你了吗?”
许沛珊还是不作声,继续哭着。严文远安慰了好久,她才平静下来。
看着严文远紧张的样子,许沛珊忽然又咯咯地笑了起来。她忽然一骨碌翻到严文远身上,亲吻象雨点一样砸到他的身上。这两个痴男怨女,不停地索取,不停地付出,似乎这就是世界末日,似乎第二天就要天崩地裂、生离死别。
爱情究竟是什么?它可以让人心碎,也可以让人心醉。它可以让人颓废,也可以让人振奋。它可以让人坠入地狱,也可以让人升入天堂。它可以让人空虚,也可以让人充实。它可以让人迷失自我,也可以让人找到方向。它可以让人找不到生命的意义,也可以让人的生命更有意义。
浓烈的爱情,你究竟是用什么酿造成的玉露琼浆,竟可以让人们甘愿长醉不复醒?
许沛珊和严文远这对相恋多年的情侣,如今终于走到了一起。他们尽情享受着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幸福时光,商量好等忙完了这一阵就去领结婚证。
这几天有几批见习学生来参观病理标本,科里安排许沛珊给讲解。
她们科里有一个标本陈列室,里面空间很大。走进陈列室,一排排橱窗里整齐摆放着各种各样的病理标本,这些标本都是多年积累下来的,有着重要的科研和教学价值,非常珍贵。这些标本有各种肿瘤,有发育畸形的胎儿,有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疾病。都在福尔马林溶液里浸泡着,密封在大大小小的玻璃容器里。
来参观的学生虽然在书本上见过一些典型的图片,见到真实的标本是还是很惊叹。他们跟着许沛珊,听她讲解,不停地问这问那。
其中有三个标本是同一个人的。
科里以前有一个老教授去世了,临终前捐出了自己的遗体以供科学研究之用。这位伟大的老教授不幸罹患了心脏病、肺癌和肝癌三种严重的疾病,现在他的心脏、双肺和肝脏已经被剖开,病变被清清楚楚地展示出来,静静地陈列在橱窗里,似乎在默默提醒橱窗外的人要珍惜自己的健康,也似乎在激励橱窗外的人快快努力去攻克致命的疾病。
许沛珊见过那位老教授的照片,照片上老教授风度翩翩,和蔼可亲。这个可敬的人把自己一生的心血都放在病理诊断和病理教学上了。许沛珊听说,老人家曾经因为严重的心脏病伴发脑溢血昏迷了近一周,昏迷中的呓语全都是某某病怎么诊断、应该做什么免疫组化染色。更令人吃惊的是,经过那么长时间的昏迷,这位老教授短短几个月就恢复了,恢复后继续会诊来自全国各地大量的疑难病理切片。
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生活在这世间,举手投足、音容笑貌,我们所看到、听到和感受到的,究竟是他的血肉之躯还是他丰盈多姿的灵魂?当这个人停止了呼吸,离开了这个无限美好的世界,他安然沉睡的躯体里究竟还有没有我们所熟知的那个人?逝者究竟应该何处安身?
老百姓讲究“入土为安”,而这位老教授临终前选择把自己的身体送上解剖台。他用这种方式为人类健康、为他钟爱的病理学做出了最后的贡献。
这里陈列的每一个标本都有它的主人,每一个主人都曾有过爱和恨,每一个主人都曾有过悲和喜,每一个主人都曾有过希望和迷茫。有的主人可能还健在,有的主人可能已经驾鹤西去。
人类社会经过一代一代的繁衍,生生不息,每一代人为子孙后代留下了多少可贵的东西啊!或许我们无从得知人类社会的终极命运将会怎样,或许我们会感叹人类社会的进程太多灾多难,但是人类社会的进程又是何等的瑰丽、人类面对疾病瘟疫时有那么多人又是何其勇敢无畏、忘我献身!
许沛珊给最后一次给见习学生讲解完,已经快到下班时间了。她坐到自己办公桌前,感觉有些饿了。想想抽屉里以前放了一块巧克力,想找出来充充饥。抽屉有一阵没收拾了,有点乱。
她扒拉了一会,没找着巧克力,倒翻出来一张折叠着的纸。她打开一看,是医院发的查体表。她们医院每年给职工免费查体一次。这张查体表是年前发的,她觉得自己这么年轻应该不会有问题,所以本来准备让母亲过完年来查一查的,没想到过年时发生了那么多事情,她早忘了查体这回事了。
许沛珊看着查体表,心里有了主意。
晚上吃饭时,许沛珊跟严文远说:“我去年的查体表还没用呢!要不等周末有空去查查体,正好赶在领证前来个‘婚前检查’。万一查出什么不能生孩子啊方面的问题,你也好早作打算,免得耽误你的终身大事!”说完还故意冲严文远挤挤眼。
严文远又好气又好笑,一边给她夹菜一边批评她道:“你怎么就不盼着自己好呢?再说,谁规定两个人结婚了,这女的就非得能生孩子的?”
许沛珊很夸张地说:“看不出来你还是个丁克男哈!但是就算你不要求,那伯父伯母就不要求吗?万一你给他们娶的儿媳妇不能生孩子,他们不会很失望吗?再说哪有老人不喜欢小孩的?”
严文远叹口气说:“你看你,把我们家人都看扁了不是?你可别忘了,你未来的公公婆婆是教书育人的老师,当初人家也是正儿八经的大学生,觉悟高得很!不过,他们盼着孙子孙女倒也是真的。”
许沛珊说:“你看你看,我就说嘛!哎呀,咱们这是扯哪儿去了!”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严文远笑着说:“我们公司每年也有一次查体,就在你们医院。要不周末我和你一起去吧!最近可能是工作压力太大,总感觉很疲劳,正好我也去看看,万一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也好不耽误你。”
听了严文远的话,许沛珊不高兴地说:“你瞎说什么呢!乌鸦嘴!我可不允许你生什么病!”
见许沛珊真的有些生气了,严文远赶紧哄她道:“好啦!宝贝!是我说错了好吧?你们女人真是奇怪,自己说什么都可以,别人说什么就不行。”
周末到了。许沛珊和严文远两个人没吃早饭,早早地来到医院做体检。周末来体检的人比平时要少很多,所以两个人很快就把所有项目都检查完了,体检报告要等两天后出。
两个人查完体后,拿着查体时发的就餐券到医院餐厅吃饭。
吃饭时,许沛珊眨巴着好看的大眼睛跟严文远说:“查体时,眼科的专家说我用眼过度,让我注意休息。你说我干病理的不是看片子就是看书,上网呢也经常是查资料,我怎么休息眼睛去?哎呀!如果我眼睛看不见了,工作没了,学也白上了,我这辈子不就完了吗?”
见许沛珊又在杞人忧天,严文远笑着安慰她道:“你啊,太用功,想得又太多。我觉得人做什么事情都要讲究一个度。老祖宗不是说了吗,过犹不及啊!你看啊,你作为一个热爱本职工作的病理医生,用眼过度可能会让眼睛疲劳、不舒服,严重的话眼睛可能会产生无法挽回的病变,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到时候眼睛不能看切片你就只能空有一腔热忱了。另外,你遇到什么事情总是爱天马行空地想象。想象力丰富本身是件好事,但是如果用来想象发生率太低的坏事上,那就走到一个极端了。”
许沛珊不服气地说:“你看你就象一个过来人一样!我也没发现你把所谓的‘度’把握得多好啊?你整天怎么也那么忙啊?你为什么没有劳逸结合、张弛有度啊?”
严文远没接过许沛珊的茬继续打嘴仗。他想了想说:“这个社会变化太快。如果不想被时代抛弃,人就不得不只争朝夕。人们紧盯着外面的世界,不停地追赶,不停地超越,有时候会忘了自己,忽视了自己真正的需要。和社会保持同步能给人带来安全感,但这是一种动荡不安的安全感。”他顿了顿,接着自圆其说道:“不过,一切都在变化,更别说安全感了。”
许沛珊认真地听他说着,陷入了沉思。继而她说道:“你说的好像不是你自己吧,哲学家?你今天查体没什么问题吧?”
严文远自信地说:“我能有什么问题!我可是天天都在健身!不过,有些项目需要等检测结果出来再说吧?我现在关心的倒不是查体结果,我关心的是咱们什么时候去领证。你下周有时间吗?”
许沛珊逗他说:“你等不及啦?”
严文远看着许沛珊唇红齿白、笑意盈盈的,动情地说:“我是等不及了!我等这么多年了,已经迫不及待了!”
许沛珊看看周围人不多,凑过去低声说:“我也不想继续和你非法同居了!我要名分!”
严文远心中一荡,轻声说:“宝贝,咱们回家吧!”
许沛珊心领神会,两个人吃完饭一起回去了。回去以后又是一番你侬我侬、翻云覆雨。
平静下来之后,两人拥抱着,憧憬着未来的美好生活,商量好下周请一天假去领结婚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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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宽恕
过年了!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吃完年夜饭,许沛珊帮母亲收拾完了就守在电视机前等着看春晚。她看时间还早,寻思给严文远打个电话。拿起手机刚要拨号,电话显示严文远来电。她赶紧接通,高兴地说:“真是心有灵犀啊!我正想着给你打电话呢你就打过来了!”
严文远在电话里语气很开心,说:“是吗!天涯共此时嘛!”
两个人情意绵绵地说了好长时间,又各自表达了对双方家人的祝福之情,好久才挂电话。
大年初二一早吃完饭,一家人正坐在堂屋说着话,听到有人敲院门,许沛珊赶紧去开门。打开门她见来人是一对中年夫妇和一个美丽的姑娘,那姑娘看起来比自己小几岁,三个人都表情沉重。许沛珊刚要问他们有什么事,母亲和哥哥已经迎了上来。
母亲喊着“亲家快屋里坐!”
哥哥说:“美凤,你和叔叔阿姨来怎么也不先打电话说一声!”
李美凤一家人默不作声地进了院子,忽然扑通一声跪到地上。
李美凤父母泣不成声地说:“嫂子啊!我们对不住你们家啊!”
许沛珊一家一时吓坏了,母亲赶紧去扶李美凤母亲,哥哥也赶紧去扶李美凤父亲,许沛珊去扶李美凤。
母亲焦急地说:“这是干什么啊?使不得啊!有什么事快站起来说!”
李美凤父亲五大三粗的男人,一边痛哭流涕一边说:“许大爷在家吧?”
他透过泪眼看见老人正坐在堂屋吃惊地向外张望,就赶紧爬起来,三步作两步迈进堂屋,李美凤和她妈妈也跟着过去,三个人又都跪下了。哥哥去把院门关上了,爷爷让许沛珊娘几个赶紧扶李美凤一家起来,一家人就是不起。
李美凤父亲声泪俱下地说:“大爷!我李德利对不起你们家啊!庆义是我撞死的,是我害的你们全家啊!”
许沛珊一家人瞬时惊呆了,李美凤泪如雨下,又是内疚又是担心地看了看许峻峰。爷爷一时没反应过来,呆呆地看着跪在地上的那家人;母亲也是表情木然,许沛珊和哥哥面面相觑。
李德利哽噎着说不出话来,他努力控制住自己,哽咽着回忆起那段尘封已久的往事。
李德利结婚时改革开放还没几年,一心想发财的他和弟弟李德泉承包了一个快倒闭的水泥厂。兄弟俩很能干,短短几年之内水泥厂竟然起死回生,俩人挣了不少钱,一人买了一辆车。李德利又贷款到县城搞起了房地产,水泥厂交给弟弟李德泉一个人打理。
许庆义出事那天,因为许沛珊爷爷咳喘得厉害,天没亮就去镇医院拿药。李德利头天晚上回老家喝醉了,一大早又急着赶回县城有事,昏昏沉沉地开着车上路了。路上没人,车速很快。经过镇医院附近时有个路口,他忽然看见前面冒出个人来,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急忙踩刹车,但是已经来不及了,车直接把那个人撞飞了出去。
李德利头轰的一下,心想这下完了!他赶紧停车,下去一看,那人躺在地上,满脸满身是血,已经奄奄一息了。他第一反应是赶紧送到旁边的医院去,但是本能让他瞬间作出了另一种选择。
天还没亮,周围了无一人。他迅速上了车,驾车疾驰而去。
李德利没有按通常的路线回到县城,他把车开到了不知什么地方的农田里。天亮了,冬日的田野空无一人,远远的村落炊烟袅袅。他在一条河边停下来,看看周围没人,检查了一下汽车。前面有点碰撞的凹痕,有些血迹。他到河里弄水把血擦干净,又前前后后检查一遍,确保没有什么蛛丝马迹。
做完这些,他颓然地坐在旁边的枯草地上,抽着烟,对着出事的方向沉默了许久。最后,他开车走了,他自己也不知道走的什么路线。回到县城时已经是傍晚了,他去修了车,又让人给好好冲洗了几遍。
几天后,他媳妇在电话里跟他说,邻村的许庆义出车祸死了。他媳妇在电话里愤愤地说,这撞人的真不得好死!
李德利好久都没有回家,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这五里八乡根本就没有生人,更何况他和许庆义还打过几次交道,知道许庆义是个很重情义的汉子。
李德泉打电话来说,有人故意找水泥厂的事,让他回去一趟。最后李德泉提起,临村许庆义儿子辍学了,到水泥厂打工来了,那孩子真是可怜!
李德利象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赶紧对弟弟说,那孩子太小,你就让他干轻活,把工资给他开高点,如果有困难我替你出一半。
李德泉稍感意外,不过没再说什么。
李德利本来爱说爱笑的人,却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了。他媳妇觉得他越来越怪,觉得他对许庆义年幼的儿子也过于关心。有一次她开完笑地对他说:“你看你对许峻峰那么好,知道的认为你是心眼好,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对他做了什么亏心事呢!难不成许庆义是你撞死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李德利听媳妇这么说,立马强烈地否认。他媳妇见他这样很是意外。前前后后想了好几天,猜出了八九分,整个人也变得心事重重起来。
李德泉早就感觉事情蹊跷,见哥哥嫂子都不同于往日那样热情开朗,对许峻峰的关心也是越来越多,回想许庆义出事前后哥哥的反常举动,也猜出了其中原由。这件事成了他们三个人的秘密,谁都没有说破,连李美凤也蒙在鼓里。
当李美凤领着许峻峰第一次回家时,李德利两口子痛苦地感叹世界太小。许峻峰是个好孩子,他们一直都很喜欢。但是,这么多年良心的拷问让他们受尽煎熬。如果将来女婿知道,自己的老泰山原来就是杀父仇人,他们多年的苦心经营付诸东流不说,女儿的幸福也将灰飞烟灭。
大年初一晚上,李德泉来哥哥家,见哥嫂又郁郁寡欢的,看透了他们的心事,就开始开导他们。李德利这才明白原来不止他们自己知道这件事。
李德利咬咬牙道,这些年我真是受够了!还是到他们家去实话实说吧,要杀要剐也比活受罪痛快!
李美凤母亲哭着说,他家知道了,美凤可怎么办?
李德泉就在旁边给他们出主意。隔墙有耳,他们的话被出去玩刚回家的李美凤都听到了。李美凤发疯似地闯进屋里,歇斯底里地嚷道,你们做了亏心事还藏着掖着这么多年,你们还有没有良心!你们还有没有良心!
几个大人又羞愧又担心,赶紧上来好言好语地安慰李美凤。第二天一大早,李德利就带着一家人请罪来了。
许沛珊听着李美凤父亲自责沉痛地叙述父亲去世的始末,感觉阵阵发冷。她看看母亲,母亲已经摊坐在地上,泪如雨下。哥哥站在一边,眼里噙着泪,闷不作声。李美凤眼巴巴地望了望许峻峰,眼泪已经哭干了。
爷爷剧烈地喘息咳嗽起来,嘴唇很紫。许沛珊赶紧招呼哥哥把爷爷扶到床上,其他人有的倒水,有的拿药,有的捶背,很久很久才平息下来。老人眼窝深陷,看起来已经要灯干油尽了。
哥哥擦了擦眼睛说:“我打电话让救护车来。”
老人无力地摆摆手,很虚弱地说:“不用了,你爸……来找我了,我得……去……陪俺儿了。”
这个农家小院里飘荡起压抑的哭声。
老人又剧烈咳嗽了好一阵子,吐了好几口痰,痰里带有血丝。
老人把李德利一家叫到近前,用尽全力地说:“德利啊!庆义……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了,你也……怨你自己……这么多……年了,今天……又来……俺家……认错,大爷……不生……你的气!要怨……就怨……庆义……命不好!庆义……已经死了,你这……没死的人……还得……好好活啊!”
老人断断续续地说着,老泪纵横。李德利两口子扑通又跪到地上,不住地磕头,磕出了血。
爷爷又拉着李美凤的手,慈爱地说:“美凤啊,你……是个……好孩子,别再……怪……你爸……你妈了。和峻峰……好好……过日子,我和……你公公……在地下……保佑……你们!”
李美凤拉着老人的手痛哭道:“爷爷,你会好起来的!你会好起来的!都怪我们,都怪我们!明知你身体不好,还来说这些!”
老人无力地摇摇头,用浑浊的眼睛看了看许沛珊娘仨,三个人赶紧附上去。
老人气若游丝地说:“你们……不要……怨恨……他们,这些年……人家……帮了……峻峰……帮了……咱家……不少忙,以前……的……事……就…一……笔……勾……销……吧!”老人竭尽全力挤出了最后一个字,骤然倒到床上,咽气了。
顿时,悲声四起。
哥哥强忍着悲痛开始安排后事。
几天后,老人下葬了。李美凤一家批麻戴孝,痛哭流涕。李德泉也过来帮忙,忍不住地陪着一起哭。
丧事之后,许沛珊看着母亲消瘦的面容,心疼地抱着她说:“妈!你这几天整个人瘦了一大圈!你心里要是难受就跟我说吧!说出来会好受些!”
母亲抚摸着女儿的后背,轻声安慰她说:“珊珊,你放心吧!妈没事!你爷爷怕你爸自己落单,去陪你爸去了。妈还有你,还有你哥,你俩都好好的,妈以后就指望你俩了。”说着说着,母亲的眼泪奔涌而出,身体开始剧烈地抽搐起来。
许沛珊使劲抱着母亲,感觉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给母亲一点安慰。
哥哥端来饭菜摆放好,强打精神说:“珊珊,快扶妈来吃饭。”说着又去打了盆水,湿了毛巾给母亲擦手和脸,一边擦一边安慰说:“妈,咱们一定要好好活,爷爷病了这么多年也是受罪,走了也就解脱了。快吃饭吧!”
母亲看着两个好孩子,眼泪又涌出了眼眶。一家人默默地吃着饭,菜很咸。
过了几天,许沛珊续的假期也到了,必须回去上班了。她很不放心母亲,要求母亲跟自己一起走。母亲安慰她说:“我走了家里的地怎么办?还有猪啊鸭啊的,我走了还不得饿死?”
母亲总是这样,放心不下这放心不下那,似乎谁都需要她,从来不想她自己需要什么。许沛珊很无耐,她向哥哥求助。
哥哥想了想说:“珊珊,妈不习惯你那里的生活,再说你每天上班也没时间陪她。还是让她在家吧!我晚走几天,童装店先让美凤去看着。等家里的事情处理完,我把妈接到我那过一阵子。”
母亲不置可否。
这是爷爷去世后他们家第一次提到李美凤。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爷爷临终前宽洪大量地原谅了李美凤的父亲,叮嘱自家人要不计前嫌。许沛珊觉得爷爷很了不起,但是她觉得自己一时间还做不到。父亲惨死的那一幕至今还会在梦魇中出现,多年来她不止一次地设想如果父亲还在一家人该有多么幸福。她觉得如果当时及时抢救,或许父亲不会死。现在肇事者忽然出来认罪了,她实在不能马上心平气和地去接受。如果不是他李德利,父亲就不会惨死;如果不是他李德利,爷爷也不会那么快地离开人世。
她觉得自己是应该遵循爷爷的遗愿去原谅李德利,不应该迁怒于其它无辜的人,但是她需要时间。
这是多么宽容大度的一家人。许庆义的死让他们悲痛欲绝,他们当初也无数次地到派出所询问案情的进展,希望肇事者得到惩罚。但是随着时光的流逝,他们逐渐接受和习惯了许庆义离世的事实。他们在痛苦和仇恨中生活得太久了。当他们后来再说到这件事,他们越来越多地讨论说,或许那只是一场意外,肇事者肯定也不希望这种事情发生。意外会让任何一个人在慌乱中做出最有利于自己的选择,无论他平时是什么人。他们甚至会说,如果是我们家的人遇到这种事情,我们自己会怎么做?当他们这样想的时候,他们感觉自己的痛苦减轻了,生活似乎也没有那么糟糕了。
许峻峰在水泥厂打工时很受照顾,一家人很感激,觉得世界上还是好人多。虽然现在知道李家的关心是因为愧疚,但是在情感上,他们还是很感动。尤其是在爷爷的葬礼上,李德利一家痛哭流涕,伤心不已。他们能感觉到那是发自内心的。他们也知道,李家人的眼泪流淌出来的有悔恨,有恐惧,有乞求,有渴望。这些天他们家忙于爷爷的葬礼,无暇顾及是否到派出所报案。
爷爷因为李家的坦白而离开人世,风烛残年的老人临终前选择了宽恕害死儿子的凶手。或许相信轮回转世的善良老人是在为九泉之下的儿子积德,是在为儿子谋求更好的未来。
许庆山死去多年不能复生,凶手多年深受良心的谴责,最后勇敢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或许一切应该到此为止了。
难道把凶手送去坐牢父亲就能活过来吗?难道把凶手送去做牢生者就会更开心些吗?
或许,对于一些人来说,宽恕也是一种惩罚。宽恕让这些人继续受着自己良心的煎熬,同时也给这些人以重生的机会。宽恕,或许可以让自己更早地放弃仇恨,让自己多一份安宁。
但是,宽恕并不意味着生活可以象原来一样继续下去,就象许峻峰和李美凤。
许家没有提退亲的事,但许峻峰找李美凤很认真地谈了一次。他跟她说,他不想因为父辈的恩怨影响他们之间的关系,但是现在也不可能心无介蒂地和她在一起。李美凤很冷静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们可不可以退回过去,做朋友,做老乡,以后继续合伙做生意,这样好不好?
李峻峰压抑着内心的难过说,美凤,我也是这样想的。
这应该是最好的结局了吧!许沛珊想。希望一切会重新好起来。
许沛珊要回去上班了,母亲和哥哥到镇上送她,客车还没来。母亲忽然想起了什么,跟许沛珊说了句 “我回去给你拿样东西”,就匆匆地回家去了。兄妹俩都很纳闷。
远远地看见母亲终于步履匆匆地回来了,她走到女儿面前,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女儿说:“你洗完忘了拿。”
许沛珊定睛一看,是自己的手绢。
母亲的心到底能有多细啊!她忍着不哭出来,用手绢给母亲擦额头密密的汗,说:“妈!咱家现在条件好了,你平时不要再委屈自己,想吃什么吃什么,想穿什么就穿什么!也别累着自己,活是总也干不完的,身体最重要!”
母亲亲切地看着她,点点头,刚要说什么,哥哥在旁边说:“珊珊,家里还有我,你就放心吧!回去好好工作,早点把婚事定下来,妈还等着抱外孙呢!”
客车来了,一家人依依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