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主 发表于 2016-03-19 15:08|举报|关注(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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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2013.旅美札記】《夕陽，願你慢慢的西沉》集

很多年以前，医院木工房有一个小木匠和一个老木匠。他们和我们一样有干不完的活儿。人们日复一日麻木地活着，每天像驴拉磨子一样地干活，把希望不是寄托在明天呢，就是寄托在下一代身上。

小木匠虽然读书不多，但人很勤快、机灵活泛。医院是个论资排辈讲学历认文凭的地方，小木匠看不到自己希望和未来，自己的明天就是身边老木匠的今天，都清清楚楚摆在这里的，钱比自己多一点，但要养家糊口啊。医院规定木工房不允许抽烟，老木匠人生最大幸福也就是幹活幹累了偷偷喝上两口便宜劣質的烧白酒了。這可不是小木匠想要的明天幸福生活。

小木匠那時特別喜欢看香港片，内心向往着花花世界，久而久之便萌生了偷渡去香港闯荡的念头。

后来小木匠失踪了，原来真的偷渡去香港啦。小木匠在香港无亲无故，在蛇头安排下坐着小漁船趁着月黑风高夜登上了香港離岛。天一亮，小木匠言语不通，衣着像貌不同，形迹可疑，被当地人看见马上就报了警，很快警车呜呜呜开来马上就被抓走了。小木匠被关在香港的警察拘留所里坐了三天牢，后被遣返到粤北一个劳改农场。公安局通知医院去领人，医院又通知小木匠的父母一起去领人，也借此好好教育一下小木匠的父母教子无方。小木匠的父母知道這不是什么好事情，又怕破财，死活就是不肯去，于是就对医院领导说：人，全交给组织上，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我们都同意。医院這下没辙了。

单位将小木匠领回来了，作出了开除、留用察看一年以观后效处理。这个处理也是很奇特，开除就开除了，怎么又留有一个尾巴——留用察看一年，以观后效处理，好像宣判死刑、缓期两年执行一样。可能也是殺雞給猴看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一种方式吧。

小木匠回来后还是在木工房干着木工活儿。但马上就成了医院里炙手可热的新闻人物，一些年轻人对小木匠开始刮目相看起来，觉得他很了不起，是一个敢想敢做的“真英雄”。老傢伙们则私下地说：艾玛，这傢伙大难不死，往后必有大造化、必有后福啊。大家开始找点理由都往木工房跑，都想找小木匠扯一扯。也许想满足自己好奇心，也许想向从小木匠惨痛的经历中获取一点外面世界的信息。小木匠呢，也乐得来者不拒，谁来造访都会绘声绘色大侃自己的传奇经历。

小木匠说香港警察其实滿客气的，也没打我啦，找来会讲普通话的翻译，和和气气地问我为什么要偷渡来香港？我说我想当“经理”啊！不想做一辈子的木匠。就这一个理由就偷渡来了。在这里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当牛做马也行的，就是求求你们不要把我再送回去……

小木匠说香港牢房里的牢饭质量那是相当不错的：顿顿吃炸鸡腿、荷包蛋、叉烧肉，米饭香喷喷的，还管吃饱。就是不当经理，关在里面一辈子也是值得的。聽得大家目瞪口呆，噝噝噝直往口裡吸氣。

再后来呢，还是被遣返回来了，不由分说首先上来就是拳打脚踢给狠狠揍了一顿，接着就问我：你还跑不跑！？我赶紧摇头说：不跑、不跑了。他们打我时我就双手抱着头趕緊蹲下来。于是大家就问他：你怎么知道要先抱住头啊？小木匠说香港片里都有啊！挨打要先护著头啦，脑袋最重要，万一打死了打傻了怎么办啊？我蹲下来也就护住了内脏了啊！打成内伤伤了元气就是死不了也要折磨人一辈子的。听此大家都深深吸了一口气，真真服了小木匠。别看自己的书比小木匠读得多，每天穿着白大褂，在病人面前神气活现的，换成是自己说不定不是被打成脑震盪打死也是被打成腦癱殘废品一个了。

小木匠回来後，医院有關部門找他谈话，质问他为什么放着好好的木匠工作不想做而非要偷渡去香港不可？他也照直说了—我想当個“经理，但没说他不想干木匠活。医院領導又问他：你知道‘经理’是干什么的吗？小木匠答：经理是坐在写字楼皮沙发靠背转椅上，每天跷着二郎腿簽簽字、開開支票、談談判，打打電話，是指挥别人去干活的，身邊还有年輕漂亮的女秘书递咖啡、打字、接电话。

医院要小木工深刻反省写检討。小木工于是就去求教懂点文墨的人指点一下迷津，然後就用他那歪歪扭扭的鸡爪体字写道：因为自己看了香港片，受了腐朽糜烂的资产阶级思想侵蚀影响中了邪毒，分不清资本主义和[***]本质上好壞区别到底在哪里，结果一失足成千古恨。愿意从劳动中改造，将功折罪、悔过自新，请组织上念及自己年幼无知、一时糊涂，请给自己重新做人的一次机会...云云。

很多年前我早就離開了那裡，小木匠后来身世去向無從得知。这个故事我曾讲给朋友们听过。朋友們幾乎都不約而同地说小木匠一定会抓住后来上天赐给他命运中那一次机会，成为中国最早那批完成原始积累从最底层逆袭命运而成功的富人。风云际会，天意弄人。小木匠也许就是今天的土豪，说不定早已扔掉了手上那本絳紅色護照，投资移民来到了美利坚合眾國當上寓公開始安享自己的晚年，说不定就在这Marina Bay买下了豪宅，住在这附近呢。

我们依然还是我们，也好，继续推着磨子奔向自己梦想中的乌托邦世界吧。还是那句老话：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小木匠的故事讲完了。

2013-10-23
初稿於 Marina Bay，Richmond CA

2016-3-19
修稿於海邊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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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