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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的0.03%
作者:曾卷耳
编辑推荐:作者的文字很有特质,清新的文字带出脱俗的画面。日记店这个场景,有些宫崎骏动画的味道。
我处于一种状态,一种呼之欲出却欲言又止的状态。
1996年有366天,而我的1996年只有11天。
我和爷爷奶奶住在一个终年阳光都来问好的院子里,院子不大,却总是能在恰好的时候给我安慰。爷爷泡了一杯滚烫的绿茶,然后躺在栀子树下的那把摇椅里打着瞌睡。栀子树上挂着一块木牌身份证,字体笨拙看起来却像是一个有迹可循的线索:
栀子树
Gardenia tree
四季常绿灌木,木本花卉,初夏绿树阴浓,花开热烈
奶奶用手轻轻地拍打着在院子里晒着太阳的棉被,人们习惯在秋冬时节晒被子,在紫外线和空气流动的作用下,杀灭微生物,舒展棉被的纤维。被奶奶晒过的被子,盖起来绵密妥帖得恰到好处。你听爷爷又在喊奶奶了:老婆子,茶没咯。
庭院左走200米的一个西转角,有一大片的树海,一家老奶奶的日记店就在树海里,深沉静美。店里有一摞一摞的日记本,日记本里又有太多太多隐忍的心事,它们也许会长得太过茂盛,再也不能被隐瞒,就被一字一句的写下,即使那些是看起来不够平静的句型和语气。我走向那片树海去日记店的路上,一个男生骑着单车经过我身边的时候,他的单车碾过雨后路面深深浅浅的水洼,溅起来的积水洒在我的白色帆布鞋上,我低着头看着鞋子上的小污点,不知所措。他按下刹车后推着单车走来跟我道歉。我却看着他笑了,忘了说没关系,因为他穿的那件藏青色毛衣很好看。
我走进日记店的时候,老奶奶正在用喷壶给窗台上一排一排的绿色植物浇水。我坐在有着水绿色木头边框的窗户旁边,那里还有一盆刚刚浇过水的我并不知道名字的花。老奶奶端给我一杯热牛奶,然后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眼镜,眯着眼睛指了指铺着印花亚麻布的小桌:你看看那本吧。我抿了一口热牛奶,想象自己就像旺仔牛奶广告里的那个小弟弟,嘴边一圈儿白色的奶沫。我小心地翻开日记本,那种牛皮纸质感的封面,触碰起来是会让人感觉到心安的。我看到它的扉页上用0.5Cm的黑色水笔写有两行字:“空气是99.03%的氮和氧加上0.03%的二氧化碳、还有0.94%的稀有气体。”
我暗暗揣测,用着一种很难掩饰的不安情绪。
看他用着近乎小孩子般的语句写道:
“我认识过一个女生,在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因为她那篇被语文老师当作‘病历范文’的自我介绍,她说她是一个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漂亮也不丑的女生。有一次她在小卖部买了瓶娃哈哈,我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就一把抢了过来,她一下子就‘哇哇’地哭了起来,鼻涕都出来了,把我吓坏了,我赶紧把娃哈哈塞到她手里,她立马就不哭了。
初冬的时候,她在校园里捡几颗从松树上掉落的松果,然后在美术课上用颜料给它们涂上颜色。她是不喜欢湖蓝色的吧,因为她会在调料盘的湖蓝色颜料里,挤上小半支纯白色颜料。她用画笔蘸上搅拌均匀的颜料一瓣一瓣的给松果涂颜色的时候,看起来特别认真。
体育课上,她会玩一种游戏,就是那种在操场篮球架下的圆圈儿里和其他几个女生跑来跑去的游戏,只要被点到的人喊一句‘冰糕’,就会被冻在那里,像一支真的冰糕那样。偶尔她也会去跳橡皮筋啊,可是她只会跳‘5朵花’,就是边跳边唱‘一朵花朵朵、两朵花朵朵、三朵花朵朵、四朵花朵朵、五朵花朵朵朵’。女生真是够奇怪的,那么无趣也可以玩得很开心。
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啊,被其他的男生插队,她也不会生气的。她喜欢吃胡萝卜、青椒和甜甜的玉米,不喜欢吃肉。吃鸡蛋的时候,只吃蛋白不吃蛋黄。
她的数学很烂的,老是不及格。那时候数学老师为了鼓励我们,会专门拿一节课抄几道题在黑板上,谁先写完谁就可以去操场上自由活动。每次教室里都剩她一个人,埋着头在作业本上写写改改。不过她的语文不错,字写得嘛,还将就能看。
还有还有,她头发上的樱桃发卡旁边别过一朵茉莉花。
我是去过她的中学的,在初二的一个周末,去她的学校打篮球的时候,只是顺便路过她的教室就好奇翻了窗户跳进去。别疑惑我怎么知道那是她的教室,这种事情难得倒我?黑板上还有没擦掉的粉笔字,写的是周末作业和一道数学平面几何题,那道题我倒是会,只要先画一条辅助线,然后再证明两个三角形全等就解出来了。当然,我也找她的座位,从教室最后一排开始翻每张课桌上的书看名字,那过程几乎是傻瓜般的。还好在倒数第四排我看到英语书上她的名字,她的字还真的是将就能看。她上课的时候一定是在开小差,课桌右上角用修正液画了一个时钟,时间是17点30分,星期五。还有,她在数学笔记本上写化学笔记:空气是99.03%的氮和氧加上0.03%的二氧化碳。1996年有366天,我的1996年只有11天,和空气里二氧化碳的含量一样。不好好写数学笔记也就算了,她居然还在空白的地方用铅笔画了一个男生头像,我随手拿起橡皮擦就擦掉了。走出教室的时候,哦,不对,是从窗户翻出教室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来讲台上不是有座次表吗?
那天回家我让我妈把压箱底儿的1996年日历翻了出来,我从我出生的2月11号数到12月31号,不多不少,一共355天。对了,99.03%加上0.03%不等于100%,还有0.94%呢?!这数学是真的烂啊!
后来她上高中剪了短发,这是放学后我和哥儿们去她们学校门口打球的时候看见的。”
11月,北半球昼短夜长。我离开日记店的时候,街边那家配钥匙的小摊儿也在准备收拾回家了。院子里竹竿上晾着的几床棉被已经换成了我的那件朱红色棉衣。也许冬天是真的要来了,和走的时候一样匆忙。我蹲下身解开帆布鞋带,随手摸出衣兜儿里的纸巾慢慢的反复擦拭那几个小污点,我并没有打算洗掉它们,没有什么其他的原因,不过是因为我懒罢了。电视里正在演地方台的方言剧《生活麻辣烫》,奶奶坐在沙发上看得津津有味,爷爷喝完绿茶的茶杯,杯底只剩些茶叶渣,杯壁上是那种只用清水不容易洗掉的茶渍。我好多次都跟爷爷说换一个新的茶杯好不好,爷爷总是固执地拒绝:不好,我就喜欢我的这个,别的都不要。多像一个小朋友坚持要买自己喜欢的玩具,其实这大概是源于爷爷对事物的一种情感吧,对那些有年龄的或者是一直陪伴着他的旧物。
再来到西转角的日记店时,是立冬后的几天了。我穿着那件朱红色的棉衣,它看起来和奶奶给我织的围巾很搭。老奶奶在台灯下织着毛线,一看见我走进店里便招呼我过去,她拿着卷尺在我的身上量来量去。然后还是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眼镜,眯着眼睛说想要给我织一件毛衣。我咧着嘴就笑了:好呀,我很喜欢毛衣呢,好暖和的。然后她低着头认真地编织,我想能赋予一个女人快乐和平静的也许就只有岁月了。
我带着手套打开日记本的动作显得格外缓慢,于是索性摘掉它们,搓了搓略微僵硬的手指,然后从扉页开始看起,第四页的字迹看起来很新鲜,它提醒我这是才写下不久的,用的还是0.5mm的黑色水笔。
“那天我骑着单车路过一个面包店的时候,单车碾过路面的水洼时溅起来的积水洒在了一个女生的鞋子上,我按下刹车回头看她低着头一动不动。我以为她生气了,推着单车走过去跟她道歉,她却一直看着我笑。不过想不到的是她的头发上还别着一颗樱桃发卡。还有啊,我也出生于1996年,我的1996年有355天。和她的11天加起来刚好是366天,用她写的化学笔记来说,也就是她空气里没有的99.03%的氮和氧,还有她忘了算进去的0.04%的稀有气体。”
我合上日记本,手指触碰到牛皮纸也觉得心慌。于是我干脆站起身来,拿起老奶奶放在窗台的喷壶佯装浇花,可不巧的是喷壶里并没有水。
白色帆布鞋洗干净的时候,院子里的栀子花也开了,那种热烈是奋不顾身的。我穿上鞋子系好鞋带准备出门的时候,奶奶在院子里的花圃里俯身捻起一朵小茉莉,然后用小黑夹把它别上我的头发。
可是我的樱桃发卡弄丢了。
奶奶走到栀子树下的摇椅边,端起装着沸水的茶瓶往爷爷的茶杯里添水,杯壁上还是没有洗掉的茶渍,杯底的茶叶在热水的喂养中慢慢舒展开来。
可是爷爷走了。
老奶奶打来电话让我去日记店拿她给我织的毛衣,我跟奶奶告别后向庭院左边200米的西转角那片树海走去。不幸的是,一辆单车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溅起路面水洼里的积水洒在我的白色帆布鞋上,我低头看着鞋子上的小污点。男生推着单车走来跟我道歉,然后他笑着问我:“嘿,你的樱桃发卡呢?”
我别过头去,因为他的笑和哭一样,煽动我。
我蹲下身,拿出衣兜儿里的纸巾反复摩擦鞋子上的小污点,然后抬起头,看着他呼之欲出却欲言又止地站在树海里。
“嘿,我出生在1996年,我的1996年只有11天,和空气里0.03%的二氧化碳含量一样。我认识过一个男生,他也出生在1996年,他的1996年有355天。这是他抢了我的娃哈哈那一次,我就知道的事。”
来自: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