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神话讲起

完全还原这一历史进程已是不可能的任务，尤其是史前没有文字记载，很多信息只能靠推测，但我们大致清楚，早期的医学故事充满了魔法与巫术，因此我们今天的讲述，也不妨从一个神话说起。

相传太阳神阿波罗(Apollo)因为情人科洛妮丝(Coronis)的背叛，因爱生恨，遂令自己的妹妹月亮及狩猎女神阿耳忒弥斯 （Artemis）搭弓放箭射死了她。在科洛妮丝的尸首即将火化时，阿波罗发现其腹部在蠕动，他知道那是自己的骨肉，在最后一刻，他剖开了科洛妮丝的身 体，挽救了婴儿，这个孩子就是阿斯克勒庇俄斯（Asclepius）。

阿波罗将这个孩子托付给了贤明的人马凯龙 (Chiron)抚养，凯龙对其关爱有加视若己出，不但将其抚养成人，更是将医疗及狩猎技巧倾囊相授。成年以后的阿斯克勒庇俄斯怀着拯救全人类病痛的伟大志向，经常在荒山野林考察各种动植物的药性，希望获得有治疗价值的药物。

看这像不像中国神农尝百草的传说？古老的传说总是相似的，他的医疗技术愈来愈精明，以高超的医术拯救了许多被病痛折磨的可怜人，由于阿斯克勒庇俄斯 使愈来愈多的人逃过了早亡的命运，这使前往冥界的人数大为减少，冥王哈帝斯(Hades)感到自己的威权受到了挑战，于是便向他的兄长诸神之王宙斯 (Zeus)进谗，说阿斯克勒庇俄斯的行径违反了生命法则，任其胡来势必将威胁诸神不朽的地位，受到了蛊惑的宙斯在愤怒中用闪电一击轰杀了阿斯克勒庇俄 斯，事后，宙斯懊悔不已，于是将阿斯克勒庇俄斯升上天空，化为蛇夫座，使他成了人类健康的庇护者，后世的人们将其尊为医神。

我们当然不会相信神话年代中的医生真的可以阻止人们的早亡，回望古代医学，更多的是充满神秘主义色彩的荒谬，我们不妨看几个例子：

公元前1825年古埃及《卡呼恩妇科纸草书》描述检查女性是否怀孕以及确定胎儿性别的方法，选用小麦粒和大麦粒，用女子的尿液去润湿它们，如果大麦 生长，该女子就怀了男孩，如果小麦生长就怀了女孩，如果大麦小麦都没生长，那么女子就没怀孕，如果埃及人足够不要脸，他们就可以自豪的宣称，现代医学直到 1929年才出现可靠的尿妊娠检测，我们领先了将近4千年？这叫什么？这叫源远流长，博大精分，是吧。

美索不达米亚医学认为世间万物皆依赖星辰的选美力量，生命的运行疾病的发生也不例外，这叫什么？用我们所熟悉的语言来说，这叫天人合一是吧。

再来一个，古埃及人认为鸵鸟蛋是治疗颅骨骨折的药物组成部分，浑身布满刺毛的刺猬则是治疗秃顶的药物原料，这种思维方式也很熟悉吧，换成我们的话，这叫取类比相。

这就是我们人类祖先医学的样子，这时期的外科实践，最常被提及的是颅骨环钻术，曾盛行于许多部落， 1865年一位业余人类学家从秘鲁发现了一个原始人的颅骨，上面有一个清晰的洞，洞口周围有新骨生长的痕迹，科学家们据此估计接受这个手术的人术后存活了 下来。古病理学家认为，这类手术可能针对的是头痛、感染、惊厥、疯癫……很难区分这一类操作究竟有多少治疗目的有多少是巫术仪式，总之，一定是有人在术后 病情获得了缓解，远古的人们认为，有些疾病是由魔鬼造成的，通过钻颅术可以给“魔鬼”打通一条出路，逼出魔鬼之后，病人自然就会好了。

有证据显示，有时候手术刚刚开始不久就中途停止了，估计就是病人觉得实在太疼了。还有一类颅骨环钻术发生在人死后，古埃及人认为，人的头脑里存在着“不死的灵魂”，开颅就是要让“不死的灵魂”及时离开将死的躯体。

疾病神赐说退出历史舞台

公元前460年，希波克拉底诞生于希腊，正是这位西方医学的创始人，也是传说中医神阿斯克勒庇俄斯的后裔，敲响了疾病神赐学说的丧钟。希波拉克拉底 的主要贡献：疾病是一个自然过程，症状是身体对疾病的反应，医生的主要功用是帮助身体的自然力量。相比于此前的医学理论体系，希波克拉底无疑进步了许多， 该理论体系的理性特征包括强调细致观察患者及其症状和相信疾病源自自然病因而非神的惩罚，外科方面，希波克拉底学派的著作中对骨折和脱臼的治疗是非常值得 称赞的，对骨和关节的解剖及运动生理学已经有了较为科学的认识，比如肩关节脱位的手法复位，至今仍写进了医学生的外科学教材。

即使希波克拉底的有些观点在今天看来仍不无道理，但跟现代医学理论比较起来仍未免太过粗糙了，至于那些明显荒谬的说法就更多了，比如：怀龙凤胎的孕妇，如果右侧乳房变小，则男性婴儿流产；如果左侧乳房变小，则女性婴儿流产。

在希波克拉底之后600年左右的时代，又一位医学的集大成者出现了，他便是盖伦。他为推动基于观察的医学理论打下了基础，在希波克拉底的基础上又有 非常重要的理论革新，比如根据四体液理论，病人要恢复健康，需要恢复平衡，希波克拉底认为这种平衡需要再全身实现，而盖伦则提出这种平衡可以具体到每个器 官逐次实现，具体来说就是他认为人体的每一个功能变化都与一个器官的损害相关，器官的每一损害都会使功能发生改变，这就提示医生可以开发针对具体器官的治 疗方法或药物，该理论对后世医学的影响是巨大的，尤其是对外科的价值更是无与伦比。由于他非凡的才华和广泛的影响力，他成了一位傲视群伦的权威，医学界几 乎全盘接受其医学思想长达1500余年。

盖伦的理论虽是基于观察之后的理性思考，试图对疾病的成因进行自然解释，可最后还是为宗教所利用成了新的医学权威，将其理论与宗教权威紧紧地捆绑在一起，紧紧束缚了科学的发展。

医学步入科学时代

发生于1300到1650年的欧洲文艺复兴运动，彻底改变了欧洲文化，并以影响深远和永恒的方式改变了世界的发展进程，医学恰是在这个时代步入了科 学轨道，两个里程碑式的事件，其一是安德烈•维萨里《人体的结构》于1543年出版，其二是威廉•哈维1628年《心血运动轮》的出版，昭示着医学科学时 代的来临。

这时期最著名的外科医生，是被后人称为现代外科之父的法国医生巴累（Ambroise Pare，1510—1590），巴累曾为随军医生，当时枪伤越来越多见，惯常的做法是将沸油倾倒在伤口之上，士兵常常疼的晕厥过去，巴累有一次处理了太 多的伤口，用尽了沸油，不得不采取了一种温和的处理方法，用一种以玫瑰油等物质调制的膏状物治疗伤兵，当晚，他由于担心伤兵们的命运而焦虑得失眠，次日却 发现那些用药膏处理的伤兵，疼痛明显减轻，伤口也没有明显的红肿，但以沸油处理过的，却高烧不退，伤口红肿，异常痛苦……巴累此后声名鹊起，深受士兵的敬 重，事实上他是在不经意间完成了一次特殊的临床对照试验。

当时的医生认为动物肠道形成的结石毛粪石是解毒良药，巴累不信，正好有一个将要被判绞刑的御厨，巴累与其达成协议，让其服毒，随后让其饮用毛粪石调 制的液体，如果得救，可获不死，如果毛粪石没用，那就跟绞刑一样了，结果这个厨子还是死了。巴累还揭露了独角兽和木乃伊粉末没什么功效，遭到其他医生的指 责，认为他没有找到货真价实的材料。

但没有解决疼痛感染和出血问题之前，外科无论如何也不会有太大的发展，当时接受手术就等于摸到了阎王爷的鼻子，病人的哀嚎让医生根本就没法专心手 术，但不得不做的时候怎么办呢？第一，把手术室设在其他病人听不到的地方，省的把其他还没做手术的人吓死；第二，外科大夫把自己的耳朵堵上；第三，把病人 捆上；第四，放血把病人放晕，或者一棍子打晕——这样手术的时候病人就可以一动不动了也不喊叫了，就是有的人术后也再也不能动了，刚才那棍子下手太狠，直 接把病人给削死了。第五，也是最最重要的，下手一定要迅速。古龙的小说里有许多著名的快刀手，比如萧十一郎，傅红雪，李寻欢，阿飞……但这些都是虚构的， 跟历史上真实的外科医生相比，这些大侠自然是要黯然失色的，比如Robert Liston就是个著名的快刀手，摘除膀胱结石只要一分钟，截腿只需28秒，而且我怀疑他多少是有点儿表演型人格的，手术就是他的表演，他会对着观众大 喊，先生们，给我记时给我计时！相传在有一次表演中，他不但飞快地干掉了病人的大腿，还顺道毁了病人的一个睾丸，还把助手的两根手指给锯断了，同时吓死了 一个围观的群众，加上患者和助手感染死亡，一次手术把3人送入天堂，创造了一个后人永远无法打破的记录。

麻醉学和无菌术

麻醉学的开端，首先应该感谢的是那些发现好多种类气体的化学家，可为了争夺麻醉发明优先权，几个医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比如莫顿48岁时死于中风， 死前一贫如洗，致死也没获得承认，其对手之一杰克逊变成了酒鬼，在莫顿墓前向其咆哮，最终死于精神病院，莫顿曾经的同事合作者韦尔斯也很惨，在氯仿的麻醉 下砍伤了自己的大动脉，失血而死，当时才33岁。

麻醉惊人的镇痛效果实在是太容易被判明了，但外科感染的问题就没这么简单了，解决这个问题的历史就是是无菌术的故事。

1846年28岁Ignaz Philipp Semmelweis(1818-1865)的已是维也纳总医院第一产科门诊的主任助理，当时这所世界上最大的产科门诊的医院产妇的平均死亡率是13%， 有时甚至高达30%，这样的数据在今天看来很是触目惊心，但在当时的欧洲，人们却早已见怪不怪，习惯到麻木了。

同那些麻木的同行不同，Semmelweis决心要找到产妇死亡的真正元凶，他用几乎地毯式搜索的方式排查一切可能的原因，但一无所获，后来他发现 同一医院的第一产科门诊和第二产科门诊的死亡率大不相同，后者的死亡率只有2%，为什么？而且第一产科门诊产妇死亡率的忽然上升发生在1822年，而这所 医院1794年就成立了，这又是为什么？1822年发生了什么？当时的医生更愿意不假思索的接受那些禁不起推敲的病因解释，比如认为这是宇宙间的某种射线 导致的，这种解释有好处，赖不到自己头上。当Semmelweis注意到这两个问题，他事实上已经接近答案了，随后一个好友的死亡更是坚定了他的观点，这 个好友死前曾为一个死于产褥热的产妇进行尸检，结果不慎割破了手指，Semmelweis发现他的症状，跟那些死于产褥热的产妇一样，他认为医学院老师和 学生的双手是杀死这些产妇的罪魁祸首，因为他们在解剖课上触摸完尸体的脓疮之后，便直接去检查孕妇的阴道，使致病物质通过医生的手进入病人的身体，而在那 位死亡的同事身上，情况正好相反，是产妇身上的致病物质通过割破的手指传染给了那个同事，而两个产科门诊的死亡率所以不同，是因为第一产科门诊是由医生和 医学生检查和接产，而第二门诊是由助产士接产，她们不参与解剖的学习！1822年死亡率忽然出现上升，正是因为在同一年允许学生们亲自解剖尸体。

于是Semmelweis要求医生必须用肥皂和清水仔细清洁双手之后再用氯水浸泡，直至双手再也闻不到任何尸体的味道，医生在接触每一个病人之前都 统统按照这个程序清洗一遍，结果一个月内第一产科门诊的死亡率就降到了2%。按照这一理论推断，一个人做的尸体解剖越多，他害死的病人就越多，这对自诩救 人治病的医生来说真是莫大的讽刺， Semmelweis的宣讲惹怒了那些强大的对手，他们动用一切手段打压他，Semmelweis陷入了极度的愤怒与狂乱，他对其中的一个敌手说：你的教 学完全建立在那些因为你的漠视而死去的妇女的尸体之上，我明明白白地记下了你在产褥热上犯下的致命错误，如果你仍然继续这样教育你的学生的话，我讲在上帝 面前指责你这个凶手……Semmelweis终于精神崩溃了，1865年7月29日被送入精神病院，8月13日在悲愤中与世长辞，直到巴斯德和科赫等人彻 底阐明了细菌及感染理论之后，Semmelweis的价值才被包括其对手在内的人重新认识，但这一切对Semmelweis本人来说，来得未免太迟了。

有了理论基础方面的关键性的突破，外科无菌术在细节方面的完善自然水到渠成，当外科终于克服了疼痛，征服了感染，随后又掌握了输血技术之后，才真正 进入一个飞速发展的时期，柳叶刀的传说仍在继续，彻底征服疾病的终极目标虽远未实现，但我们已经找到了对的方向，每一个伟大的医学科学家和包括我在内的平 凡的继承者，都将义无反顾地朝着这个方向，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