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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来了 ,楼下那棵高高的白兰花树开花了。一缕缕花香随风飘至楼上我们的家。香气袭人,已经有好多天了。
从阳台望下去那棵高高的白兰花树枝叶茂盛,或隐或现出一朵朵象牙白的小小白兰花朵儿,细长的花瓣或闭合或张开,像玉观音一只只纤纤莲花手,又像一朵朵小小绽放的白睡莲,不禁又让人联想起珍藏在芝加哥美术馆里印象派油画大师莫奈的那幅传世之作《睡莲》来。
今天午睡起来带着iPad下楼去下面的花园拍照去了。那棵高高的白兰花树及花园草丛里一片亱来香都是曾住在我们楼底下的毕婆婆生前种植的。
毕婆婆是湖南人,年纪已经很大了。不知是骨质疏松造成还是过去曾患过脊柱结核的缘故?她的背驼得很厉害,她佝偻着身子看上去也就1.4米多点高的样子。她的头发已花白了,脸上、嘴角上总挂着知命乐天的笑容。
她一人独居在楼下底层由单车库改建成的一间斗室里。我只知道她是多年前一家人随单位从韶关一个矿区迁来这座凭海临岸的南方小边城。后来单位垮掉了,老伴去世了,儿女也都长大了,各自成家立业了。她就靠着自己那一点微薄的社保养老金一人独居在这里。
她在自家门前小径两侧灌木丛前栽种了好多盆栽花树,有好几种不同颜色的勒杜鹃、一品红、扶桑花、茉莉花、还有剑兰、芦荟、紫罗兰.....一年四季那里都是嫣红姹紫的。我有时就趴在阳台上看看楼下毕婆婆的那些花儿,顿时就赏心悦目起来。好像自己真的就拥有了一座小花园一样。
有好几次毕婆婆要我随便拿几盆她的花儿带回家去放在阳台上,每次我都婉言谢绝了她的好意。这些花儿都是毕婆婆辛勤劳动的成果,也是她晚年生活中重要的精神慰籍与依伴,我岂能不劳而获、拿其所爱呢?
她每天伺弄着这些花花草草,还在花园靠近她的门前那里种了一块小小的菜地,好像在那附近还种有一小片匍匐在草丛里蔓枝藤叶的瓜果什么的。记得小区物业管理将她这么一点豆腐干大小的菜地视为破坏小区草坪的非法种植行为,好几次来找过她兴师问罪,估计是在这个穷老太婆身上榨不出几个罚款钱来,结果又不了了之。
每次经过楼下花园那条鹅卵石铺就的斜径时,只要看见我路过那里,她总会从躬身劳作中停下手中的活儿直起腰身来,远远地就主动大声热情招呼我:
“哎---Z医生呐!恰饭哒莫?(吃饭了么)”
我有时也尽量地模仿着她那湖南腔调回答她:“哎---恰哒、恰哒(吃了、吃了),毕婆婆!”
直到后来有一次她问我:“咦? 细伢子肿末(怎么)好久冒(没)见哒?”
我如实回答她:“细伢子留洋嗑(读ke 去)米国读书嗑哒。”
毕婆婆顿时睁大了眼睛惊喜声一下子提高了八度:
“咦---耶---,细伢子嗑霉(去美)国嗑哒?放羊(洋)投输(读书)嗑哒!?
好!好!细伢子是要多投点输(读点书)好,莫像我地细伢子们那样都不肯多投点输(读点书),输投(书读)少了,现在一个个都冒魔师用(没什么用)哒!”
我对毕婆婆说:“细伢子说现在情况已变哒,书投(读)得太多不行哒!书投(读)得太多最后统统都投(读)到实验室嗑(去)切老鼠嗑(去)哒!“
“咦---耶---,最后统统都投(读)到切老鼠嗑(去)哒!? ”毕婆婆睁大眼睛万分惊愕不解地看着我。
“是的,最后统统都投去切老鼠嗑(去)哒!就是不去切老鼠也是去‘挖坑’嗑(去)哒!”
我指着花园里毕婆婆那点豆腐干大的小菜地说道:”和您种这点菜地挖坑翻地是差不多一样滴。不但出体力还要出脑力,要写洋码字要出文章,要熬心血要费神哪!细伢子说现在老板都不喜欢请书投(读)得太多的人做工哒,请书投(读)得太多的人做工老板工钱就要出高哒,老板心痛不愿意哒!天下乌鸦都是一般黑滴。所以老板宁肯请书投(读)得不是太多的人来做工,恨不得只出一点点工钱叫他们做那种一天做到黑要做一大堆事的工。结果呢,书投(读)得太多的人反而冒(没)得人请,冒(没)得工做,到处找不到食呢。最后就要活活饿死哒。前面书投(读)得多就已经很辛苦、很受罪哒,好不容易苦苦投(读)出来,后面跟着就是到处找不到食就要活活饿死哒,结果又落得个悲惨下场...所以不是横了一条心要嗑(去)大学堂里当个教书匠的话,书糊里糊涂投(读)得太多鸟(了)现在看来是有大问题哒!”
“咦---耶---,书投(读)多了还难了啵?还有问题有麻烦哒!? 啧啧啧,唉,现在这些投(读)书的细伢子们好可怜,真是造孽啊!”毕婆婆感叹道。
“唉!是罗,现在的细伢子们,真的是好可怜!个个都不容易咯!以前是条条大路通北京,现在是条条蛇都要咬人。书投(读)得就辛苦,投(读)少了吧?好艰难!投(读)多了吧?又很艰难!书投(读)多了的,很难再去做那些不需要投(读)什么书或不需要投(读)太多书做的那些工作哒。现在的细伢子们就跟风箱里头的老鼠是一样一样地,都不晓得到底往风箱里头哪一边跑才是个好?真还不如天上自由自在飞来飞嗑(去)的细麻雀们,它们不屑找工难、也不屑买房难、更不屑娶媳妇难,照样能生出一窝唧唧喳喳欢乐的细麻雀仔来...细麻雀们既不种、也不收,只消每天还能飞得动呀,总能觅得到一口食糊住自己和养得活细麻雀仔的...都不是一生一世咯,我看来世投胎呀,还真不如投细麻雀的好...”
毕婆婆听我此言不由哈哈开怀大笑起来:
“咦---耶---,你咯(读ge 很)会岗(讲)笑话得罗!细伢子投完洋输(读完洋书)快快肥来(回来),肥来(回来)做大关(大官)、赚大钱、要发达哒,,王后(往后)你跟到细伢子要降服(享福)哒!”
毕婆婆说到这里,我再也忍不住要笑出声来,头也摇成跟拨浪鼓一样:
“毕婆婆,细伢子投(读)完洋输(书)肥(回)来是做不了大关(大官)赚不了大钱滴!做大关(大官)赚大钱要有做大关(大官)的爹爹,有做过大关(大官)的老太爷子才行罗,再不就是有福命投靠千金富贵小姐做高官富贵人家的东床才行呐!细伢子冒得(没有)强悍爹爹老太爷子,他只想像细麻雀那样自由飞翔,自由大于天呐!更不愿意卖身投靠什么富贵人家去寄人篱下做什么东床西床滴。
现在的情况又变了,随便一丁点芝麻大的细关(小官)或管两个人的细关(小官)、公务员好啵?都要争抢得头破血流、要花大价钱买哒,要有后台关系、要会拍马屁、吹牛皮,还要有老鼠面前就是猫、猫面前又马上变回老鼠的本事才行呐,我们都冒得(没有)这根筋咯(luo),结果细伢子身上哪里又会有这根筋哩?细伢子这一放羊(洋)、把米国洋书一毒(读)、像细麻雀一样一飞、到处一瞄呀,结果呢就更学不会那套功夫哒!”
毕婆婆听后咯咯咯地笑个不停起来,笑得很舒心、很开怀,眼泪都笑了出来。我敢打赌:那一刻她一下子就年轻了20岁也不止。
毕婆婆是有儿有女的老人家。我在阳台上总看见她的儿子、女儿周末各自开着小轿车轮流回来看望她的。我也问过毕婆婆怎么不和儿女住到一起去?人老啦,能和儿女相守相互有个照应还是好啊。她的头摇得也跟拨浪鼓一样:
“都住过,一起住再住不惯哒,还是自个儿住的好。”
毕婆婆说这话时容易让人想起流传在坊间里那句很朴素的名言——‘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
老人要想和儿女家长相守的话,大约也要活出老年人的生活艺术来才行——最好有言在先:我是你们请来的尊神观音娘娘,只能恭恭敬敬客客气气地供奉着。那做尊神观音娘娘的呢,也就要会装聋、装哑、装瞎、装糊涂;百事不闻、不问、不管,吃饱、喝足、睡好、养生、锻炼好,只管当好你的尊神观音娘娘角色——做个甩手大将军去。否则辛辛苦苦继续为儿孙做牛马,看不惯年轻人的生活方式,一唠叨一啰嗦,好了,结果落得个吃力不讨好,最后难免要打道回府——‘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去。当然尊神观音娘娘也还有其他出路可选择——大可不必一定要挂在一棵树上去吊死啦。
去年约摸二、三月间初春样子,楼下底层突然传来了房屋装修敲敲打打、电钻刺耳的噪音。我在琢磨莫非是毕婆婆的儿女开始为她装修她那间潮湿、光线差、通风也不好的蜗居了?要行孝要好好改善一下她的居住条件了?心中还在暗暗窃喜:血到底比水浓哦!儿女总有一天会想到父母、迟早要报答父母养育恩情的。
出门时恰逢在楼道上遇见住在楼上的邻居——Nie姨,于是问她是不是楼下毕婆婆正在搞装修啊?她大惊失色地望着我说:
“哎呀!你还不知道啊?毕婆婆去世都好几个月了!哦---这也难怪你了!你们去米国了,她就是在那个时候走的。走时身边连一个人也没有,也不知道人究竟是什么时候走的?连医院都没有来得及送去,就直接开来了殡仪馆的棺材车给运走了...”
听此我心口不禁哆嗦了一下。
Nie姨又接着说:“她的房子是正在装修,她儿女要把她这间房子装修好后出租,想租出一个好一点的价钱来。”
毕婆婆就这样走了,走得无声无息。生命的游丝有时真像深秋里那一片片渐渐枯黄挂在树枝上摇摇欲坠的叶子,突然间就会从上面脱落下来,悄然无声地飘落在土地上,无人知晓。
我再也听不到毕婆婆她那大声热情洋溢爽朗的招呼声了:
“哎---Z医生呐!恰饭哒莫?(吃饭了么) ”
有时我路过楼下花园那条鹅卵石铺就的斜径时,不自觉会下意识地朝毕婆婆门前小径两旁的灌木丛放眼望去,那里已干干净净、全没了毕婆婆生前栽种的那么多盆栽嫣红姹紫的花木,就只剩下她门前这棵高高的白兰花树,还有花园草丛里那一片茂盛的夜来香。
春去春又来。那棵高高的白兰花树,花开花又香。那花园草丛里的夜来香却要等到太阳下山时才开始妍丽地绽放开来,在暮色四合中散发出一缕缕淡淡的暗香。
我举起手中的iPad对着那棵高高的白兰花树开始嚓嚓嚓地拍照起来。一群嬉闹玩耍的孩子跑来我身后惊奇地唧唧喳喳:
“好大的相机!快看,好大的一个照相机啊!”
“它像镜子哦?”
“不是镜子!是大相机!”
......
待我拍照完回头想看看这群孩子天真的模样儿,他们却已离去正在不远处的花园草坪上相互追逐嬉戏无忧无虑尽情恣意地玩耍着。
一代人来了,一代人走了。天地却长存。
毕婆婆,我拍下您生前种下的这棵白兰花树,是想让您看看你离开后它又长高了多少?上面又开了多少白兰花朵儿?
我总觉得您还活着、还活在这个世上——只是活在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也许有一天我们还会在某一个地方再相逢?那时您见到我一定还会是远远的就会兴奋地朝我大声打招呼——
“哎---Z医生呐!恰饭哒莫?(吃饭了么)”
那时我一定也会是快活地高声应答着您——
“哎---恰哒、恰哒(吃了、吃了),毕婆婆!”
亭亭白兰花树,愿你能抗住你生命中那一场场突如其来肆意吹打的狂风暴雨,能活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2012-05 初稿
2013-06 修稿
于海边寓所
毕婆婆的方言跟我们那里的语言挺相似的,Rebecca大姐描写的很逼真,读起来很亲切。实行独生子女这么多年,以后的养老问题要比现在严峻的多。
axzzxy老师,得到您的认可我很高兴!文中部分对白采用方言写作是一尝试,但可能把握不准,尤其湖南网友多多指正。我酝酿腹稿时打的正好遇到一位湘籍的哥,我说了几句对白请教于他,他说:你说地这个像长沙话,我是衡阳的,还不同的..:D
axzzxy老师,您确实读懂了这篇文章的内涵。任何形式的文学作品只是一个载体,它确实承载着文字以外的东西,也承载着这个时代的困惑与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