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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 子 (散文)
有好多年了,我一直在思念一个叫燕子的女孩儿。
燕子来到我娘家时正值父亲病重时刻。得讯父亲病重的消息我星夜兼程地赶回家。赶去父亲下榻那间大学医院干部病区一间病房里,一眼看见家里新来的小保姆燕子坐在父亲病床边的沙发上,正目不转睛地守望着父亲,心中顿感安慰踏实不少。
燕子见我进来微笑地站起来,轻轻地唤我一声:“姑妈,你回来了!”
我知道她这是随侄女伊晴对我的称呼。燕子是从嫂子娘家山东乡下来的。听嫂子说燕子身世很苦。她是嫂子远房一位堂兄的女儿。这位堂兄中年丧妻,留下四个孩子,燕子是家里的次女。后来嫂子的这位远房堂兄续弦,娶来的继妻又带来了三个孩子,一家九口竟有七个孩子。他们生活在胶东半岛贫瘠的乡村里,靠种几亩包谷薄地度日。家大口阔日子过得越发捉襟见肘起来。
燕子的姐姐才16岁就不得不离开家乡去了青岛给人家当保姆带孩子。因为家境实在艰难燕子没读完初一就不得不辍学,成了家中种地的帮手。现在才15岁就离乡背井来到我们娘家,照顾我那病重的父亲。
燕子一头乌黑的短发,身手轻盈敏捷。她那黑亮的眼睛里总是笑盈盈的,一对浅浅的酒窝永远挂在那可人脸庞上,一点也没有许多苦孩子那种与年龄不相称的早熟与愁苦模样儿。
不久我发现燕子是个非常聪慧的女孩子。她能记住医生为父亲开的每一种药。那些药品中有许多是进口药,只有英文名或拉丁文名。燕子却能一一地记住它们,甚至知道它们用法和剂量。每次护士进来为父亲执行医嘱或做治疗时,燕子都能灵巧地协助配合她们。护士们开始交口夸奖她起来,渐渐地燕子在父亲住的那个病区里有口皆碑起来。
燕子每天为父亲喂饭喂药,为他抹澡翻身。她总是笑呵呵地做这些事情,从来没有厌烦和不高兴过。她亲切地对父亲喊爷爷长爷爷短,不知情的外人看起来还以为父亲和她是爷孙俩儿。我不止一次地看见过父亲凝望燕子时神情,他眼睛里闪动着那种不可名状感激的泪光。
对于小小年纪的她,15岁本应还是在父母怀里撒娇的年纪。但燕子却过早地品尝人间的艰辛起来。燕子除照看父亲外还帮忙打理着娘家的家务活儿。那时侄女伊晴读初三,正好和燕子同岁。伊晴就读一所重点中学,自然是家里的独生子女宝贝得很。每天骑单车放学回来,燕子就会咚咚地立马跑下楼去帮伊晴把单车扛上楼来。每天伊晴上学时,燕子又会提前地帮伊晴把她的单车先扛了下去。每晚伊晴念书念得很晚,她每复习完一门功课或做完一门作业就把那些书本习惯地散扔在地上,等书读完了,书包空了,桌面清了,书本也全都扔到地上了,这一天的学习也就结束了。此刻收拣这些书本就成了燕子的事情,燕子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总是乐呵呵地蹬在地上,一本本地收拢过来,把它们重新又捡起来按序装回到伊晴的书包里去。
后来父亲终于去世了,那时我正在去成都开会的路上。没有送父亲最后一程成了今生心中永远的痛。然而小小的燕子竟代替了我们这些远在天边或在海外的女儿送走了父亲。
父亲去世一年后我们姐妹俩相约回到了娘家。这次回来我想把燕子带走,想给她一个全新的生活。我对燕子说了,燕子很高兴,转念一想她又改变了主意:
“那我走了,奶奶没有人照顾怎么办?”
我说我们再想别的办法总可以解决的。
这次妹妹一家再次从美国回来。为了母亲我们尽量避免谈及父亲的事。每天我们都在一起聊天,回忆过去的好时光。我们不断地摄像,照相,为的就是为明天留一分美好的回忆和见证。燕子竟成了我们的摄像师和摄影师,她熟练地操作起妹夫带回来的那功能复杂的摄像机和照相机来。它们上面全是英文按钮,燕子看了一遍妹夫的操作竟能全部地记住和熟练地掌握它们。连妹夫都惊叹地说:
“呵呵!燕子,不简单啊!”
这次妹妹的两个女儿费雯和恩美都回来了。费雯比燕子小不了几岁。我在费雯的作业本上看见费雯的老师为她此行回中国旅行写的寄语:要她好好地感受中国的文化,将来回到美国要在班上演讲中国的故事。
费雯跟燕子学包饺子。燕子非常耐心手把手一步步地教她,费雯终于能包出一个个像模像样的饺子了。燕子拿来相机给她照了好几张包饺子的相片,末了还在费雯的脸上、胸前拍了一些面粉,又补照了几张。后来听说费雯在学校介绍中国的文化就是大谈包饺子的乐趣。
中午午睡时分,燕子竟向费雯讨教学习英语26个字母来,一、二个小时下来燕子竟学会读和默写英文26个字母的大小写来,连我们都感到惊异。
我和妹妹私下不止一次地感叹:唉,燕子,这孩子真是可惜了!
后来嫂子为伊晴花了1万多元买了一部配置很高的台式电脑,伊晴这一年也考入了一所省级重点高中,学习轻松成绩很棒,考上重点医科大学已是遥遥在望了。我开始教伊晴学习电脑一些基本常识与操作。燕子也在旁边非常专注地听着我的讲解与示范。我让伊晴上机操作,午睡时也让燕子趁空上机练习。伊晴、嫂子和母亲得知后都很不高兴,对我说:“这样不行,这么贵重的东西!要是给她弄坏了那可怎么办哪?!”
我说电脑一般不会被弄坏,顶多也就是程序出点问题,还可以重新地安装软件完全可以恢复。她们听后都不高兴也都不同意。大约燕子也看出来了,她不再去动那部电脑了。我心里感到一种莫名的悲哀。我想我是决计要帮燕子离开家里了。
我知道虽然我不敢保证燕子日后过得很幸福或生活无忧无虑,但至少是可以勉励她学成一技之长,日后能活得自尊一点儿的。
我问燕子是马上跟我走,还是怎么考虑?燕子说两年没有回家了,想春节回家里看看后回来就去你那里。我说那也好。
燕子说想把在我娘家里做两年工的工钱带回家,全部交给她的继母,为她继母带来的那个弟弟将后读书用。我知道这个弟弟是她家里七个孩子中唯一的男孩,是她继母再嫁后带来的。我说你也要从长计议为自己留下一部分,以备日后学技习艺等用。燕子却说以后我还可以再挣。
我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亲友们为我买了不少的礼物,其中有许多是送给儿子的衣服。燕子看着我收拾行李,好像很舍不得我马上就要离开。我随手挑选了几套衣服递给燕子说:你喜欢就自己穿,你不喜欢就送给弟弟妹妹们穿好了。燕子欣然地接受了。
第二天,妹夫和表弟开车要送我去火车站。燕子一直送下楼,说也想去送我。妹夫和表弟对她说他们送走我后他们不会马上返回来,还要去别处。燕子说那我自己打的回来好了。嫂子在一旁说:你看看!你看看这丫头又在说疯话了不是?!我知道从汉口到武昌火车站不是一段短路程,还要通过交通常常堵塞的长江大桥。我劝燕子我们就此暂别,我说我等你,后会有期。燕子哭了,掩面转身跑回了楼上去。
次年春节我打电话回家得知燕子真的回山东老家去了。春节过后没有再回到娘家来。我从家里来的电话得知她曾打过电话来,说去青岛找她姐姐去那里做工去了。
得知此讯后我心里一直很难受。有好多年来,我一直在想念着燕子。有时会想着想着竟有些恍惚了起来。我决计要寻找燕子,后来嫂子辗转托人总算帮我弄到了燕子在青岛的电话号码。
这时我才知道燕子在青岛一家韩国外资纺织厂当织布工。整日辛苦劳作,每天三班倒,工资却十分菲薄。
我在电话里叫燕子马上辞掉那份工,来我这里一切由我安排。
燕子在电话那头说:“姑妈,晚了!”
“怎么晚了?!”我在电话里大声诧异道。
“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燕子在电话那头略显迟疑地回答道。
我着急地高声叫起来:“不,不要这样!不要这么早就有男朋友,你还小!”
燕子在电话那头咽哽起来:“我变了,已经变了,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燕子了。”
“你怎么变了?你快告诉我!”我在电话这头焦急起来。
“我的性情脾气变坏了,我实在是太累了,没有办法、没有办法……”燕子哭出声了来。
“你来到我身边就会好起来的。”我极力地在挽回。
“晚了,一切都晚了……”燕子呜呜地放声哭了起来。
电话线断了,那头传来的是嘟—嘟—的盲音。
后来我又打过好几次电话去,她的工友们告诉我燕子不是在班上就是人不在。去年我最后一次给燕子打电话去,她的工友告诉我她已经离开了工厂,不知道她的去向。
平日有时下楼去海边散步,最害怕看见的就是为讨生活从北方流落来这里那些面色憔悴衣着褴褛怀抱婴儿的年轻少妇,很害怕看见燕子的缩影。
青岛,珠海,大海相连。于是去年春天曾在住家附近的大海里置放过一个漂流瓶。里面置有一张留有电话号码的小纸条,那上面写着寥寥几个粗体铅笔草字:燕子,姑妈想你。
春去春又来。
我一直希冀等候着家中那部电话里能传来燕子轻轻呼唤我的声音。
(本文发表《作品》2004年第三期,曾代表广东参赛全国女作家优秀散文大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