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的两关是玉门关和阳关，都在甘肃境内，与风沙厮守了2000多年，如今只遗留了残缺的傲骨。凡去过的朋友大多劝我不要再去，说玉门关和阳关早成了荒漠野岭，看不出什麽名堂，冒一回风沙之苦不值得。听多了，心上倒生出一种莫名的欲望，真想知道那一片苍凉之地何以让人肝肠寸断，又何以让历代文人墨客吟出千年不衰的绝唱。要去。

    车出敦煌，西行不过百里，就一头驶进了望不到边际的戈壁滩。举目四周，竟没有半点遮拦。视觉中已找不到绿色，只有呈褐色的骆驼刺孤零零地迎风抖动。地平线如刀切一般把蓝天和黄沙平展展地分开又衔接到极致，走入其中，顿觉矮小，亏得太阳当空，否则早辨不清方向。

    一条新修的柏油路，纤细地直去了沙漠深处。“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李白），听窗外呼哨的风吟，望着一簇簇旋转的沙尘，我于是想，要不是在这荒漠的尽头，在这纤细的终端有个玉门关，或更确切地说，有那么几行牵肠挂肚的诗，这路怕早被荒沙湮没了。果然，在走断柏油路之后，一座威严古朴的城楼蓦然闯进眼来，象冷丁从地下钻出。

    这显然就是玉门关了。整个城楼用河泥芦苇掺杂垒起，呈方型的基座仍显现当年的雄姿，久远的风雨剥蚀早就削平了楼顶，但你仍可望着残留的断痕遥想它曾经的伟岸，幽深的门洞如时光隧道，近前凝神细听，就有千年的脚步踏响过来。

    追踪玉门关的历史渊源，最不能回避的是汉武帝刘彻。他早就留意到这大漠以北的边陲，常常有一支骁勇的骑兵，时不时地要把马蹄掠过疆界，频传的奏折裹挟了北来的草原疾风，使他一直保持着几分清醒和警觉。其实，刘彻已经是汉高祖的第六代子孙了，在他之前的惠帝、少帝、文帝、景帝，包括中间的吕后听政15年，其胆略和智商都在刘彻之下。公元前138年，汉武帝派张搴出使西域，威武的骆驼长队把中原的文化和汉朝的风采不无骄傲的远播塞外，乃至西亚欧洲。历史上张搴曾三次出使西域，而当他二次远行时，汉武帝已收复了河西走廊，并效秦始皇在胡骑驰骋的边缘地带修筑了汉长城，把沟通南北贸易的小方盘城作为往来的唯一关口，在悠扬的驼铃声中，北去了陶瓷和丝绸，而新疆的和田玉、玛瑙、宝石就异彩纷呈地南下了。玉门关从此得名、成名，一叫定终身，一叫竟是2000多年！

    或紧或缓呼啸的风中隐约传来了清脆的铃声，待铃声近了，见一老者牵三匹骆驼稳稳走来，骆驼尽皆仰头，象它们的祖先一样，昂首阔步穿关西去。这虽显得有些单调，但必定给荒凉的玉门关带来了少许生机。如果延着古老的丝绸之路追述，我想，当年的玉门关一定有过耀眼的辉煌。单是张骞出使西域，每次的骆驼长队可蜿蜒数里。不难想见，商贾云集，驼铃共振，该是何等的壮观。玉门关先是走出了张骞，紧随其后各朝各代的商家便源源不断地纷至沓来。在这里，他们权且驻脚，在给骆驼打尖的片刻，回头南望千里戈壁，心里端端装了朝廷的使命或亲人的牵挂，然后毅然转身上路。一路径直往西，经新疆、德黑兰、巴格达、直到地中海；另一路则向西北经过巴尔喀什湖，再西北横穿了乌拉尔河、伏尔加河、第聂泊河，直到黑海沿岸的依斯坦布尔才终于收住了脚步。当张骞的骆驼长队消失了1400年之后，意大利著名的旅行家马可.波罗也率队入关，面对这个荒漠上的杰作赞不绝口。作为2000多年前沟通欧亚大陆的枢纽，玉门关至少在历史上经历了千年的繁荣鼎盛时期，无怪于时至今日仍雄踞大漠，是有其足以引为骄傲的理由的。这以后，玉门关终被遗弃怕要归罪于元朝了。

    凭关北望，见碧草无垠，直奔了遥遥群山，自然就想到“春风不度玉门关”（王之涣）的著名诗句，心头蓦然一热，就又想起了不辱使命的苏武和王昭君。苏武由此出使匈奴被拘禁，放逐北海（贝加尔湖），与羊为伴19载，饱经凄苦，终回故土。回到玉门关前，苏武长跪不起，泪水浇沙。与之相反的是，48年之后，西汉元帝亲自挑选了才貌双全的王昭君去匈奴和亲，把疆界的安宁全数交给了一个柔弱的女子。王昭君不负众望，以其出色的人格和品行，深得游牧民族的崇爱，她所辖制的自玉门关往东到河北怀来数千里疆界，在其影响和感召下，竟实现了百年无战事，这堪称是一个奇迹！我想，玉门关时时都会记起这个举世绝伦的女子。

    连接玉门关两侧的是曾经绵延千里的汉长城，完全是就地取材垒起，历经2000多年的沧桑和无数次战火，曾经是一万多公里的汉长城，现今只留下跳跃的断壁残垣，而每一处都象风干的躯体，或站立、或倒卧，尽显了各不相同的庄严与沉思。玉门关东侧的汉仓城曾经是古代的粮仓，仓已不存，骨骼高耸，远望如群雕，待走近了，见那残壁直刺青天，如剑傲立，一时就觉得有厮杀声漫起。当然，我最先听到的是卫青、霍去病的马蹄声，他们是在匈奴手中收复了河套、河西走廊之后，又率十万汉军星夜兼程赶来边关，决计在汉长城以北对匈奴展开决战，便是历史上有名的“漠北之战”。这事发生在公元前131年，是在张骞的骆驼队初次踏上西域之路的7年之后。“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王昌龄），历史上对匈奴最大的一场战役在这里拉开了序幕。

    卫青选择的是一个沙风扑面的黄昏，突袭包围了单于的营地，月夜风高，人喊马嘶声震撼四野，清亮的疏勒河流淌着鲜红，两万多将士倒在了血泊之中。战至深夜，单于落荒北上，卫青紧追不舍。“单于夜遁逃，大雪满弓刀”，直把单于驱赶出漠北。霍去病在另一路围歼匈奴左贤王，大获全胜，把匈奴的残部追杀至乌兰巴托。远去了战马的嘶鸣，淡去了刀光剑影，稳稳走来了骆驼长队，渐显了一片边贸的繁荣。8年之后，大漠之中雄赳赳站立起威武的玉门关。

    和汉长城最具情感的当属班超，他耗尽了生命的多半筑城固防，是玉门关最该铭记的铁血男儿。班超的父亲班彪续补司马迁《史记》65篇，哥哥班固和妹妹班昭共同完成了《汉书》的编写。偏偏班超选定了投笔从戎，41岁时策马去了西域，随从只有36人，出玉门关西去不久，就在风沙中消失得无影无踪。面对强悍的匈奴，这一哨微薄的人马，单是驰骋的马蹄足以把他们踏踩成肉泥，风干为白骨，连以后的史书都不会记载。可班超就创造了奇迹，让历史在这里停下脚来，不由得唏嘘感叹。班超首创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战例，他斩来使、杀神巫，使50多个小国归顺纳贡，让匈奴闻风丧胆。班超奉诏还朝时，西域人竟抱了马腿痛哭，以死相留。“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李白），远远地眺望玉门关，班超下泪了。再写奏折，在西域一呆就是30年。汉长城和玉门关如果有灵性，会常常听到班超哽咽的呼喊：“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公元102年，71岁的班超终于回到了洛阳，当年便溘然长逝。我猜想，他一定是把魂留在玉门关了。

    地处敦煌东南的阳关占据了一座土丘，关已无处可寻，附近两座残留的烽燧证实了它的存在。阳关和玉门关一样悠久，但历史上留下的文字极少，能讲述的故事就更是凤毛麟角了。这怎么可能呢？我站在凄凉的风中，向西俯瞰潮涌般的戈壁，苦思良久。不论怎么说，玉门关总能给人于温情和希冀，当临街眺望的主妇送将士和亲人上路时，就可日日期盼着他们载誉（载货）而归。相比之下，阳关就充满了生死攸关的愁楚和凄凉。出阳关西去，要翻越阿尔金山，横穿号称死亡之海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才能寻觅到人烟。走出阳关是需要勇气和胆识的；是要视死如归、义无反顾的；是要跪拜双亲和家人洒泪分别的。“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王维），我想，那酒一定有诗人的眼泪在里边，他知道，朋友孤身上路，走进茫茫沙海，从此杳无音信，十有八九成了孤魂野鬼，再不可能团聚。酒，是一定要喝的，有了这份独到的热量，径直西去可不畏艰险，再不回头！依据王维《送元二使安西》编创的名曲《阳关三叠》，把生死离别的伤感表现得淋漓尽致，从唐朝至今传唱不衰。我敢断言，从阳关西行的每一个人，都会经历一番惊心动魄的生命较量，用超凡的意志去上演各不相同的悲壮故事。年深日久，没有人知道他们的下落，他们的故事也早被风沙掩埋得严严实实。

    “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这是自有阳关以后就有的谚语。但话中的阳关道已经成了光明美好的象征。其实，顽强的毅力，不屈的意志，殊死的抗争，极限的挑战，该是最具生命意义的选择。所有的不幸和屈辱，所有的责任和憧憬，都会因为这个选择而升腾为一种崇高的精神。这才是阳关非凡的气质所在。